就在一九三七年,在带郗良回来之前,江韫之见了那个美到极致的女人——阴原晖。
那时的阴原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男式洋装,姣好的身材与天生的高贵气韵直迫人心,更不用说她那帽子下的绝世容颜了。她是极其有名气的芭蕾舞剧演员,年纪轻轻的舞蹈家,天生的容貌、身段和气质让她在各国演出时大受欢迎,许多有权有势的男人爱慕她,如同一群苍蝇围着一罐流出来的蜂蜜。
江韫之曾相继在巴黎和莫斯科看过阴原晖的演出,由衷地被她折服,觉得她是最高贵优雅的仙女下凡,她迷恋她,甚至觉得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慕她的男人们都是肮脏不堪的下水道垃圾,在极力玷污着上天的恩赐。
可是当时的她哪里想得到原来,她心目中的仙女和她最爱的男人一直在一起纠缠不清。
在及南,灰蒙蒙的天空让人像身处雾都,淅淅沥沥的雨雪没有节制地冲刷在破败的大街小巷中,连续好几天,地上已形成大片的流水。
潮湿的空气中流动着刺鼻的硝烟与血腥,铁锈般的味道挥之不去。
阴原晖站在屋檐外,雨水尽情地倾落在她身上,垂下的几缕发丝沿着她的脸颊紧紧贴在她的脖颈上,江韫之就站在屋檐下,透过雨幕默默地看着她。
像阴原晖说过的,她们是陌生的友人,熟悉的仇人。
友情来自艺术,仇恨源于男人。
“可是仇恨是单方面的,”阴原晖说,“江小姐,我明白,你怨恨我了,并且这怨恨可以掩盖你此前对我的好感。虽然你不愿听我的,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恨你,我恨很多人,就是不会恨你,甚至……喜欢你。”
说着,她用一种无比悲戚而真诚的神情看着江韫之,眼眸清澈如潭湖,映满夜空的银星。
江韫之差一点就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拂拭她眼角的泪珠,迟疑了许久后,她终是忍住了。
她是小气的,不管是康里纠缠阴原晖也好,是阴原晖有意纠缠康里也好,总之,都是阴原晖的错。
她才不管阴原晖恨谁,恨谁都没理由来恨她。母亲教过她不必隐忍,她也并不打算隐忍。
就这样,她不想管他们之间的事,由着他们去,婚姻不算什么,财产、名声,这些东西她都不需要,不在乎,是绑不了她的。
江韫之毅然而然决定离开康里所在的地方,从此她唯一能想到的归宿就是西川。
“江小姐,我真高兴你能来见我。事实上我想到望西城去的,去拜访你,但我想你或许不愿意看见我。”
阴原晖站在雨中面对着她,眼睛眯起,嘴角微微翘着,带着几分苦涩,雨水在她脸上肆虐,其中夹杂着泪水,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知道吗?我已经结婚了,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叫娜斯塔西娅,但我叫她成安,阴成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莫名的期盼。现在,她是由衷地希望江韫之能够听她说,说过去的一切,能够不恨她,至少帮她一把。
江韫之奇怪于她女儿的名字,却始终没开口,只是冷冷地笑着。
她的女儿,或许还是姓佐的。
阴原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走到江韫之面前,眼眶和鼻尖泛着薄红,一字一句轻轻地说:“从你回到望西城之后,我也离开美国,并且不再跳舞。六年前,我结婚,我的丈夫是个瑞典人,有俄罗斯的血统,我的女儿成安身上流着他的血液——”
“然后呢?你要见我,就想说这个?”江韫之打断她的话,瘦削的脸庞上仍未有时间留下的痕迹,紧致的皮肉透出一股冷漠与肃穆。
她凌厉的眼神和冷淡的语气叫阴原晖难以承受。
“不,”阴原晖眉头蹙得更深,清澈的眼眸明显含着泪水,神情悲恸,“我来,是想求你,请你的丈夫放过我,这些年来,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抱歉,我没有丈夫。”江韫之绝情地说道,自顾自地转过身,侧对着她。
“江小姐,我知道你讨厌我,恨我,可是这都不是我愿意的啊!是你的……是他逼我的,不然我的家人就要死。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一直都是他那种人说了算的,他要我的家人死,那就跟弄死蚂蚁一样!”阴原晖说着有些激动,干脆蹲下身哭了。
“你的家人不是早死了吗?”
在江韫之的印象里,阴原晖仿佛是个孤儿。
“……那是我离开他身边之后,他们才都陆续死了的。”
江韫之这才发现阴原晖哭得像个孩子,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浑身都被淋湿,帽子早就被扔到一边,长发凌乱地披在背上。在她眼里,阴原晖是个优雅的仙女,纵使如今用这种卑微的掩面痛哭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还是年轻美丽的。倏然,她也默默流了眼泪,别开了脸。
“既然你的家人都死了,那你又何必怕。”
“是啊,不用怕,我原本在列宁格勒确实是不用怕的,可是他已经知道我在哪,我的丈夫也就死了。他杀了他,接下来,是我的成安……”阴原晖伸出手揪着江韫之的长裤,往事袭来,怨恨、不甘、痛苦和茫然几乎充斥了她的意识,“成安,我只剩下她了!”
忽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江韫之的回忆。
是郗良,江韫之允她进门,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搂着她瘦小的肩膀像讲故事一样对她说起了阴原晖。
“那一天,她求着我救她的女儿,她甘愿消失,甘愿死。我没有答应她就走了,心里却好像有个缺口。离开及南的时候,我把你带走了。事实上,好像是为了弥补那个缺口。她的女儿叫阴成安,想来当时应该四五岁。已经三年了,我不知道她的女儿是否活着,也不知道她的生死,这三年来,我一点儿也没有想起她。”
“阴成安?江娘给我取的名字,江安良,是不是因为这个?”
“你还记得?你介意吗?”
“江娘收留我,我应该感激你的,何况你没有强迫我一定要用这个名字,即使有,我也是应该用的。”
这孩子,说话都这么利索了。江韫之暗忖道。
“为什么她不杀了铭谦哥哥的父亲呢?她应该有很多机会呀,你不是说他们关系很亲密吗?”
郗良突然这么说,把江韫之吓了一跳,她盯着她稚嫩的脸,一对黑眸子明亮清澈,理直气壮地与她对视。
她在疑问阴原晖为什么没杀了她的丈夫,她在疑问。
“杀人?良儿,她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的女儿怎么办?”
江韫之这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或许在郗良的意识里,杀人不需要付出代价,杀人的后果也并不沉重可怕——她干过啊,这个不折不扣的恶胚子,有那么一点,像康里。
“江娘,你不是说她为了女儿甘愿死吗?如果她早一点这样做,她的家人或许不会死,如果她早一点这样做,她的丈夫或许不会死,如果她早一点这样……这样做,或许,我就遇不见……你了,或许,我也早死了。”郗良像失了神一样喃喃自语,眼睛里迅速染上一层阴郁。
她已经领悟到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即使两个人,或是一群人,在生活中毫不相干,他们的任何一个举动也都在牵扯着另外的人。
如果阴原晖一开始就杀掉康里·佐-法兰杰斯,那么就不会有佐铭谦;如果阴原晖后来杀掉康里·佐-法兰杰斯,那么江韫之就不会去见丧失一切的她,结局也许就是她和佐铭谦的殊途陌路。
真是该庆幸,那个女人如此可怜。郗良这样想。
命注定的,就要按照它的轨迹去发生,谁也不能越轨。
后来,郗良以阴原晖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开头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