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天边一轮冷月。
光晕清幽,映出墙角处三个鬼魅的人影。
初秋时节,夜间山中起雾,恰好隐住了三人伏在矿场矮树中穿梭的身影。
这里的巡逻主要会在入门和矿石库房周围,方才苏陌忆算了算时间,大约是两刻钟一个来回。
早前他跟着章仁来访之时,便留意过这里的巡逻和守卫,大致记下了几处薄弱位置。如今循着他先前的记忆,几人倒是颇为顺利地就到了存放乌兹矿的库房外。
几人攀上屋顶,挪开身下的灰瓦,从房顶跃了下去。
库房很大,窗扉又都落了锁。清冷的月色从窗户的缝隙间一线铺开,银白如霜。
几人借着那微光,才勉强找到了下午林晚卿见到的几个木箱。她伸手,在木箱上摸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像是一把锁。
苏陌忆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和一截蜡烛。
“嚓——”
火光映照出他凝眉屏息的样子,一点橙光闪耀,像静谧之中一只诡秘的眼。
借着火光,方才那一抹冷硬终于显出了形状。那确是一把锁,被装在红木箱的开口处。
“就是这些箱子,”林晚卿接过苏陌忆手里的短烛凑近了一点,火光下,几人看见排成几列的红木箱,上面都是白蒙蒙的一层石蜡。
苏陌忆摸了摸木箱上的锁,神情晦暗。
这帮人也真是细致入微,也难怪能经营私矿多年而不被朝廷察觉。
然而林晚卿却从容不迫地从发髻上取下一只小银簪,抽出上面一个绞丝簪花,露出了簪花下的一截银针。
“你做什么?”苏陌忆拉住她,压低了声音问到。
林晚卿不以为意地晃开他的手,“开锁啊。”
苏陌忆怔了怔,没想到她还会这些偷鸡摸狗的伎俩。
林晚卿此时全身心都在那枚锁上,顾不得跟一本正经的苏大人解释。
银针入孔,细细的一声叩动,顶部的锁环轻巧地弹开了。
林晚卿笑了笑,正要舒一口气,却听到一个与锁环一起响动的细微声音——是森冷的铁器滑过空气带来的嚓响。
“扑——”
手中的烛火只在一瞬就熄灭了。
常年勘查案发现场的警觉,让她不安起来。
她很快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门窗紧闭,若是屋外的夜风灌入,也断没有能吹灭蜡烛的力道。
林晚卿的手抖了抖,再次伸手去摸那截蜡烛的时候,她发现蜡烛似乎短了一截——切口平整。
“有机关!”她颤着声音对身后两人道。
几人原本就不甚平缓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们不敢再贸然行动。
苏陌忆接过她手里的簪子,示意几人伏身贴在木箱一侧。
银簪入孔,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铁器滑过空气的微动,啪嗒啪嗒,有什么东西被切成了两段。
看来这些人不仅给箱子上了锁,在锁上还设置了什么精妙的机关。只要有人想强行开锁,暗处的刀剑就能把他切个稀烂。
这下又要怎么办?
“大人,”叶青道:“或者我们刮去石蜡,将标记液从箱子的缝隙浸进去?”
“不可,”苏陌忆赶紧阻止了他,“这些石蜡除了在水运的过程中防护这些货物不会在船底受水,也有密封标记的作用。若是章仁发现石蜡被刮去一块,这些东西根本就出不了这个矿场。”
“那要怎么办……”叶青愁眉不展。
“大人,”林晚卿忽然开口,“若我没有猜错,这些标记液怕是油性的,既不溶于水也不溶于酒。”
“嗯,”苏陌忆点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林晚卿继续道:“石蜡的主要成份是蜡油,也是一种不溶于水和酒的成份。况且油和油通常是可相溶的,所以要不要……”
苏陌忆当即明白了过来。
他接过林晚卿手中的蜡烛,凑近木箱上的石蜡,火光熏烤之间,石蜡有变软融化的迹象。他随即摸出怀里的小瓶,滴了几滴标记液上去。
果然相融了。
不仅如此,石蜡再次凝固之后,对于标记液的味道还有一种保护作用。
“这东西到底是靠什么来标记呀?”林晚卿看着苏陌忆埋头捣持手里的东西,忍不住好奇问。
她俯身的时候,头发落下来,搔到苏陌忆的侧脸,引得他忍不住靠近,却又假装不在意道:“靠气味。”
林晚卿又凑过去,嗅了嗅苏陌忆的手,“可是我没闻到气味啊。”
苏陌忆被她撩拨得手一抖,险些拿不住手里的瓶子。
可是他没有躲,看向林晚卿的眼中带着迷恋,开口却是可以气死人的话。
“你又不是狗,当然闻不到。”
“……”
这狗官怎么回事?!办着公事还夹带私人情绪!
但是卑微的某卿只能送去个白眼,在心里把苏陌忆骂了千百遍。
苏陌忆当然不知道,递给叶青一根短烛,“你去标记那些,越多越好。”
林晚卿看着双手空空的自己,对于明显对人不对事的苏大人心里憋屈。
若不是为了这桩案子,谁要跟他说话!
她咬了咬牙,转身离得苏陌忆远了一点,无聊地靠在木箱上抠着手指。
月影西斜,清辉渐弱。
林晚卿看着两人依旧忙碌的身影提醒道:“这里的巡逻可是两刻钟一次,你们最好搞快一点,不然……”
话音方落,屋外便传来一些窸窣的脚步。
窗棂上有火光逐渐靠近,像是一条火龙在眼前延展开身躯,方才还是黑沉一片的库房里逐渐亮起橙红的光晕。
“……”林晚卿抽了抽嘴角,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苏陌忆和叶青也注意到了身后的火光,两人赶紧吹灭手里的蜡烛。
林晚卿这时才觉得一阵慌乱,方才因为太过于关心这些木箱的锁,根本没来得及观察周围的环境,现下只觉得两眼一黑,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卿卿!”耳边响起苏陌忆压抑着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很着急。
下一刻,林晚卿只觉腰间一紧,便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拉得一个踉跄,侧身砸到了一个稍微有些硬的男体。
“唔……”两人同时闷痛一声。
林晚卿是被苏大人的肌肉硌的,苏陌忆是被林晚卿整个人压的。
远处传来一声推门的轻响,火光扑入,眼前亮了起来。
林晚卿这才发现,方才情急之下苏陌忆拉着她躲进了身边的一个空箱子里。
箱子虽大,但要装进她和苏陌忆两个人,也着实有些困难。
故而现下,他们便是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面贴面地挤在一起。苏陌忆双手搂着她,双腿夹着她,这才勉强能够将自己塞进去。
林晚卿被他抱得快要断气了,但她却忍住了挣扎,不敢吭声。
而苏陌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有多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她还是又香又软,特别是正面相贴的时候,胸前的软肉似乎有蓬勃的趋势,这么短短几天而已,好像已经又大了一圈。
想到这里,一向正经的苏大人只觉得自己的哪里,已经开始“不太正经”了。
他只好悄悄往后挪了挪下身,与林晚卿拉开一点距离。
“咚!”
静谧的夜里忽然发出一声击响,苏陌忆赶紧绷直了身子。
他没想到,就是方才那么稍稍一动,怀里的火折子居然滑了出去,落到木箱里,发出一声极细的闷响。
巡逻的人当然也听到了,原本要离开的脚步被拽住,有人将手里的火把往声音的方向晃了晃。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一个人道。
库房里安静了一息,林晚卿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哪有什么声音,你不要疑神疑鬼的。”
听见声音的人似乎不死心,举着火把往两人的方向走近了一些。
呼吸都停滞了,林晚卿趴在苏陌忆的胸膛上,听见苏大人急如鼓擂的心跳。
要知道,这里的私矿可是驻扎着私兵的。
若是几人真的被发现,章仁完全可以杀人毁尸。
死在这么一个荒郊野岭,就算苏大人身后有皇上、有太后,也只怕是会落到个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境地。
思及此,她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跟你说了没有声音,”另一个人喊到,“你快点,这里巡完了还要去别处。这么慢,晚上还睡不睡?”
听见同伴的不耐,那人终于是放松了警惕,转身要走。
然而火把却在这一刻停住了。
“不对!”他忽然大声道:“有打火石的味道。”
林晚卿闻言一怔,她都险些忘了。火折子打火,确实是会留下一些烧焦的气味的……
“有人来过!”那人抓着火把一挥,寻着味道而来,“这味道还没有散去,应该是刚来不久的!”
听见同伴如此笃定,随行的几人也提高了警惕,跟着行了过来。
“砰!”
木箱被翻开的声音,听得林晚卿一阵发凉。
若是她猜的没错,这些守卫大约是在检查库房里所有的空箱,以确定里面无人。
她暗暗抓紧了腰间的匕首,盘算着若是从这里冲出去,能突围的胜算有多少。
没有……
胜算为零。
且不说光是在库房里,就有好几个守卫,就算他们冲出了库房,外面还驻扎着将近一千人的军队。
他们几乎没有装备,山路难行,又是在夜里。
冲出去,无意于送死。
“砰!”
又是一声木箱被踢开的重响,林晚卿忍不住抖了抖。
眼看着几人就要逼近,她抬头看了看苏陌忆。
苏大人紧抿着嘴唇,面色煞白,一只手挪了挪,将腰间的匕首紧紧握住。
看来方才她思考过的那些,苏陌忆肯定也想到了。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真的陷入了绝境。
“砰!”
身侧的木箱被踢开,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林晚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做好了硬拼的准备。
“那边!”
忽然,一个守卫大叫起来,“人在外面!”
林晚卿怔忡,微微抬头,视线透过木箱的缝隙看向窗户的时候,她看到一个黑影腾空而起,一闪而过。
那人身型纤巧、姿态翩然,惊鸿一瞥之时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是个女子,她飞檐走壁的样子不似轻功,而更像是一种……舞蹈。
心跳漏了一拍,林晚卿只觉背脊一凉。
她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这个背影她在哪里见过。
可是,在哪里呢?
“快走!”
思绪被苏陌忆打断,林晚卿回过神,被他拉出了木箱。
几人趁乱逃离了矿场。
待他们回到小院的时候,正是寅时三刻。
月已西沉,天还未亮。
矿场里的动静就算再快,传到章仁的耳朵里,大概最快也得等到天亮。
三人各自回房换下夜行衣,叶青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一把火烧了。
林晚卿躺在榻上,心烦意乱。
章仁那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若是发现有人夜闯矿场,说不定这批矿石会被全部排查一遍,到时候这趟洪州之行,还是会功亏一篑。
但折腾了整整一天,又是山路又是逃命的,她也实在是累了,想着这些问题也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