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仲锡如果有事情找小瓜,两人经常约在空班。也许这对上班族的小瓜而言不是很方便,但是她也愿意请个一两小时的假赴约。只有下午的时间能不吃午餐不吃晚餐,讲完重点,理所当然的解散,豪不拖泥带水。莫莫不在,两人一刻也装不下去。两人是怨偶,怨到了心里去,即使理智上罗仲锡知道自己该有风度,还是对无法装得没事,更别说情绪管理很差的小瓜。
小瓜经常歇斯底里,今天莫莫这件事,罗仲锡可不敢约她在餐厅说。他开了车,在她公司楼下接了她,一路顺向往郊区的山路走。台北的郊区也不会很偏僻,他计画在山路中间有间咖啡店,那里能买个咖啡,他边开车边让小瓜看风景,在一个心情轻松的时候说出这件事。
「我觉得你今天有大事告诉我。」小瓜拿着罗仲锡刚买的咖啡,猜忌得说。
「是有大事......我们边开边聊!」罗仲锡说。这天天气还真的非常美,能见度很高,天空很蓝,风凉凉的,不算冷。道路两边都是菅芒花。
小瓜瞄了一眼他手上的戒指,冷淡得说:「你结婚了?你结不结婚我不是很在意,但该给莫莫的钱不能少。」
「那我都安排好了!」讲到这个,罗仲锡脸色一沉,除了钱好像没有能说的事。
「安排是怎样安排?你的薪资不就那样子!」小瓜说,语态有许多质疑。
「我没必要跟你报告我的财务吧!」
「那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都几岁了还在跟小女孩厮混,如果你有你哥一半好就好了。」小瓜的这种碎念让人逼近崩溃,罗仲锡怒气梗在喉头,很想怒骂:「我哥我哥我哥,我哥那麽好你怎麽不嫁给他。」但是这句话他吞下去了。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冷静得说:「今天找你是想讲莫莫的事!」
「说到莫莫的事,你为什麽由着她休学?难道你想让她跟你一样在餐厅当服务生当一辈子?」小瓜这种羞辱的方法让人崩溃,但说真的罗仲锡免疫了。他能跳过她的所有话,继续把自己要讲的讲完。
「莫莫长大了,她也二十岁了,有自己的想法。她跟我说......跟我说......她人生的计画想先当个妈妈.....」罗仲锡瞄了小瓜一眼,虽然说得很迟疑,但每个字都很清楚。
「讲什麽疯话,我的人生还不够烂吗?」小瓜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但过了几秒,她瞪大了眼睛质问罗仲锡:「什麽意思?你说的是什麽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二十三周了。」罗仲锡心跳如鼓,这种紧张的感觉更胜於当年和小瓜的父亲坦承小瓜怀孕。
「拿掉,有什麽豪考虑的,就是拿掉!」小瓜拿出手机要打给莫莫。罗仲锡一惊,他试图抢小瓜的手机:「你不要这样子,莫莫很害怕也很懊恼。二十三周很大了,怎麽拿!」
「法定是二十四周,这种赶快......」小瓜拿着手机,手发着抖,一直在找通讯录。罗仲锡一把把手机抢过,丢到後座。
「现在拿伤身也伤心,怎麽可以拿。这是莫莫的人生,我们怎麽能用一两句话决定。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为什麽还要讲让她难过的话。」讲出这两句话,罗仲锡也很难过,锥心一样的痛,他都痛了,如果莫莫听到这些话能不难受吗?
「就是有你这麽烂的爸爸,她才会变这样子!」小瓜歇斯底里得哭起来了,她解开安全带,试图捞着後座地上的手机。「她十六岁交男朋友时,你就不阻止!她和男朋友睡,你也不阻止。你就是自己也很乱,女儿才会养成这样!」
「要阻止什麽?你也十六岁过!你十六岁对性没有好奇过?你十六岁跟我做爱的时候没有爽过?如果没有爽,为什麽没有套子时还缠着我要。很多事情都是很健康的事,莫莫她只是失误了。为什麽我们当了大人就忘了当时的自己。」罗仲锡忍不住,真的忍不住讲了这些话。他说完以後,心头舒爽,但知道自己失言了,有失风度得失言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一辈子都不能说。
小瓜像是被夹到尾巴的老鼠,又惊恐又愤怒得甩了他一巴掌。有一些羞耻的过去是不能被讲明的,关於很年轻生莫莫这件事,她只想当一个什麽都不懂,被男朋友半哄半骗的角色。之後离婚後,她更只想当个受害者的角色。罗仲锡也把加害者的角色演得非常好。
「我当时没有缠着你要!」小瓜大吼着。
「对不起,我为这句话道歉!我们吵这个没有意义。小孩都二十岁了。」罗仲锡试图冷静她的情绪,她比他想像得还激动。
「你为什麽不去死?你为什麽出现在我生命中?你毁了我又毁了我女儿!」小瓜竟然抓方向盘,罗仲锡大惊失色,试图稳住方向盘。山路的右侧就是山崖。
「小瓜你在干嘛!冷静下来,放手!」
「我们一起去死,我们是好失败的父母......」她边哭边说,边扯方向盘。
车子已经呈现蛇行的状态,偏偏又是下坡。她平常瘦瘦弱弱,此时的力量却很大。
「小瓜,冷静!放手!」罗仲锡推着她,用着极大的力量和她抢着方向盘。谁知小瓜情绪一转,突然放手,摀着脸大哭。一股反作用力就让方向盘向左边打死,他来不及拉回,碰得一声,撞上山壁後还拖了好几公尺才停下。
两人耳朵只剩下撞击当下的闷响,胸口是安全气囊爆开闷胀压迫感。车子终於停下来了。
小瓜可能有昏了一分锺,睁开眼时又嚎啕大哭,这次是害怕的哭了。罗仲锡被她的哭声叫醒了。
「你那边门能开吗?」他问。小瓜哭着开门,门轻易得就开了。
肉眼可视,车子左半边全毁,车头左边更是严重了内凹,罗仲锡被夹住。但是小瓜那边是没事的。
「拿钥匙刺破安全气囊,赶快下车。」
「你怎麽办?」
「你下车......找人......打电话.....求救.....」罗仲锡说,他没有觉得特别疼痛,但好喘,一句话好像讲不完。小瓜六神无主得听着他的指示,嘴里碎念着:「怎麽办......怎麽办......」
「小瓜......冷静......冷静......你听我说.....我们没有吵架⋯⋯安没有吵过架.....莫莫.....需要你照顾.....」这句话怎麽这麽费力啊!他在心里呐喊着。他握住她的手,吸了好几口气。该死的!连吸气都变得好累。「不要骂她......你比谁都明白她的旁徨......我心疼我的女儿......」
对向有车停下来了,好几个驾驶下来帮忙拖小瓜下车,罗仲锡放心了,小瓜已经平安了。他微微一笑,现在就算爆炸也没什麽好担心了,两人吵闹一世,希望这场车祸能扯平一些债。小瓜的手握起来又凉又粗,早已不是青春的模样,想必这些年辛苦了。罗仲锡觉得好累,眼皮好沈重,他的手能动,用最後的力气把行车记录器拿下。想放进口袋,但放不进去,握在手里,等等找机会丢掉好了。若是在车里一定被找到。他想。里面的每一句话,他都害怕莫莫听到。
闭上眼睛,人生的跑马灯出现了。握住那双手,曾经的喜悦他原来记得。後来莫莫出生了,心中的那份感动原来他还记得。後来他看到了佩娟的笑容,佩娟的泪水。最後才是易喜拥抱他的感觉。原来他活过,人生的每一段都活得这麽认真。
看到易喜的时候,罗仲锡觉得自己又从昏迷中醒了,他轻易得下了车,走出车外。山上开始下小雨,起了一点雾。金寅站在雾中,微微笑着看他。「真不够意思,这麽晚才想到喜羊羊!」金寅背着手朝着他笑。
「大概是你在,我很放心吧!」这是肺腑之言,最爱易喜,但金寅在,他无牵挂。「你为什麽在这?」
「我在这里等你!这是意识迷离会看到的幻境。我来为你引路。」
罗仲锡环顾了四周,大雾弥漫,看不清是哪里。「我死了吗?」
「你不会死!因为小喜要的一个愿望是我们三人一世平安。」
「难到我本来的寿命这麽短?」罗仲锡有点意外,他才四十啊!金寅浅浅一笑:「没有,命运本来就是错综交织,我们会遇到也是命运的安排。只是今天之後你们与我的契约就真的成立了,之前谁都可以退出,但现在你们都不能退出。」
「有差吗?」罗仲锡不懂。
「看你的心态罗!处处感恩就没差,若是小鸡肚肠就会觉得被狐狸缠上了。你要知道这件事对我也没有很容易,对喜羊羊来说,她也要牺牲很多。」金寅说。
「她要牺牲什麽?」罗仲锡一听有点紧张,小喜要牺牲很多,他舍不得。但是生命他放不下,因为还有ㄌ莫。金寅当然懂他的两难,很多的人生都有这样的两难,但许多人的不快乐都来自於过了那一关以後忘了感谢。
「她能承受但你要感恩。」他们似乎在大雾中走到了尽头。「是这里了,回去吧!」金寅推了他一把,罗仲锡只觉得身子往下坠,全身又重又痛,医院的日光灯刺得他双眼张不开,他感觉到病床在被快速得推动。金寅在一旁握了握他的手,他是他最早出现的亲友。除了很痛,呼吸困难以外,罗仲锡突然觉得很放心,想说什麽,发出的声音只是闷哼和哀嚎。
没人知道金寅为什麽会第一个抵达,但是慌乱之中这也不是重点。後来莫莫也来了,只有莫莫有真正的亲属关系,可以签署所有的同意书。
这场车祸断了十二根肋骨,脾脏破裂内出血严重,腿骨开放性骨折,还好意识还算清醒。不过在他人看来,这种情况意识清醒真的很幸运。
易喜来的时候,罗仲锡已经在手术中了。她听到莫莫描述状况时,忍不住掉泪,她无法想像那有多痛。但是看到金寅早就来了,易喜又流露出一股放心的神色。
「仲锡会没事对吧?」她问金寅,在莫莫没看到的角落她才偷偷牵起他的手。
「你就这麽相信我?」金寅忍不住问。
「相信!」
「你知道你要付出什麽吗?」他又问。
「我知道有代价,但我不知道是什麽。」
「不怕吗?」
「只要爱的人都在我就不怕。」她突然很惊恐得抬头问金寅:「你会一直在吗?」
金寅愣了一下,才说:「当然!」他心下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易喜找了藉口,说要买咖啡,离开莫莫的视线以後,她抱紧了金寅。紧紧抱住,心中有千言万语难以形容。
「别怕......」他抱紧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还好你在,我觉得很害怕,但还好你在。」易喜埋在他的胸怀里。易喜抬头看了看金寅,察觉出他少有的疲态,心下好像明白了什麽。她掂脚轻啄他的嘴唇,他像是吸到新鲜空气一样,贪婪得捧着她的双唇吸吮。直到察觉这是医院才放开。
「代价是能量吗?」她问。
金寅没有说话,或许更多,其实易喜的个性她都会接受。他现在不想解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莫莫不能太累,你照顾她一下。等罗哥开完刀,我有申请看护,你再来我租的套房那里找我。」
她点了点头。金寅又说:「我先回去,罗哥会有亲戚来,我在这里总是不方便。」
「亲戚?」她很少听他提过。
金寅没有解释太多。
他先回去休息,看着他的背影,易喜其实心里不慌张。其实什麽代价她都不怕,付出性命也不怕,真正的爱是这样的,这一刻她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