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枝梅浸玉壶春。雪明浑似晓,香重欲成云。
江雪明有那样一个香艳的名字,却有那样一个不幸的出身。
何幸鹂是江雪明的母亲,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在“柔顺谦恭,温静自持”的家训里走出来的女强人。在一个急躁冒进的年代里,她不顾全家人的反对,离开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独自背着重重的行李坐上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家里的长辈为她的反叛感到恼火,勒令断掉给她的学费和补给。何幸鹂浑不在意,在北京靠自己不错的学历找了一份家教工作,赚来的钱勉强够花。空闲的时候,就泡在学校北苑破旧的图书馆,如饥似渴地翻阅一本一本专业书籍。
家人的不支持并未成为她人生的阻碍,相反成为了她继续前进的动力。她的事业在一步步高升,从毕业后的小小文员、端茶倒水的经理助理到崭露头角的部门主任,她的午饭逐渐从馒头就咸菜的无聊搭配变得色香味俱全。
何幸鹂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会从此迈上正轨,直到那个男人成为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意外。
成为部门主任的何幸鹂被领导要求陪同北京国土局的领导用餐,在席间她第一次遇见江涌同。那时他是国土局领导人身边备受重用的秘书,一时风头无量。
郎才女貌,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江涌同是有老婆的人,何幸鹂有自己的骄傲,于是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与江涌同断了联系。
几个月后,何幸鹂去医院体检,突然晕倒在走廊。单位里一起体检的同事赶紧叫来医生为她检查,最后的结果是怀孕和低血糖。
醒来的何幸鹂愣住了,她一直以来身体就不好,常常月经不调,没想到这次居然怀孕了。
何幸鹂怀孕的消息在公司里不胫而走,以往眼热她的人将公司里风传的她与江涌同的花边制成材料,向国土局的领导举报。
江涌同被调离北京,层级连降了好几个档次。何幸鹂也在公司众人的指指点点里过不下去,向领导请了一年的假。
于是,何幸鹂人生的第二个污点——江雪明出生了。
江雪明开始记事时是四岁,那时何幸鹂早就不在国内常住了。她的事业在被人耻笑后节节攀升,被总公司相中前往美国。江涌同也从小小的官位上重新爬起,凭借妻子家族丰厚的人脉当上了本市的市长。本市是东部沿海第一经济强市,因此江涌同的实权要比人们想象的更多。
江雪明从小就没见过外公外婆,更别提什么爷爷奶奶,她的身边只有一幢空荡荡的大房子,房子里只有她和何幸鹂为她挑选的保姆刘阿姨。
她喜欢吃还没熟透的小番茄,喜欢涂红色的指甲油,喜欢在梳马尾辫的时候留刘海,这些只有刘阿姨知道。
后来,时光也知道了。
1995年,时光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墩。他的球打到了江雪明家的窗户,在光鲜亮丽的玻璃上留下一道泥痕。
时光的头使劲儿往上抬,用新奇的眼光打量这一幢在周边居民楼里格格不入的二层小洋房。
突然,被他敲打过的窗户里露出一颗头颅。
江雪明揪来一张板凳,透过窗户打量楼下那个看起来有点傻的小孩。
时光兴奋地大喊,“快出来玩啊!我们一起打球好不好!”之前的同伴都被他欺负走了,现在都没人和他玩了。
江雪明给自己夹了一个蝴蝶发卡,屁颠屁颠就出门了。
“你长得真好看!”小男孩把脏兮兮的球塞到江雪明怀里,呲牙咧嘴地笑了,“当我妹妹吧,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他真傻,江雪明的小脸也笑了,可是有个人陪自己玩的感觉还不错。江雪明转了转手中的球,突然将它扔向远处的草丛。
“我的球!我的球!”时光握着江雪明的手,一起跑着去找球了。
2005年9月,十三中三班。
昨天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携带青草味的水汽。教室里有些吵,黑板上写着这几节晚自习要做的作业。
江雪明甩甩酸痛的手,眼睛又不自觉瞟向和她相隔一个过道的时光。
时光最近对围棋很痴迷,连他最爱的日本漫画都不看了,这几天的晚自习总是在看吴迪借给他的围棋百科全书。
江雪明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块纸条,写了些字向时光扔去。
时光挑一挑眉,展开桌子上皱巴巴的纸团,“今晚去喝馄饨吧。”他想了想,朝不远处柔柔盯着他的江雪明点头。
八点钟的小巷氤氲着暖黄的灯光,馄饨的香气从巷角飘来。江雪明和时光坐在熟悉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舀着馄饨。
时光右手拿着勺,左手拿着书,目不转睛地看。江雪明努了努嘴,酸溜溜开口,“吴迪的书这么好看么?”
“江雪明,你说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围棋这么好玩呢?”时光放下勺子,用指头指了指书上一个图,“黑1单虎,真是解此难局的好手啊!”
“什么黑虎白虎的,没意思。”江雪明完全不懂围棋,听不懂时光在说什么。
“江雪明,你说你学习那么好,怎么就不会围棋呢?围棋可是比什么‘寄蜉蝣于天地’好玩多了!”时光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有些老旧的棋谱,“这是入门的棋谱,最适合你这样的新手了。诺,看看。”
江雪明接过棋谱,心中暗想,“围棋有什么好玩?”
可是时光瞧不出她的神色,只是大咧咧拍着她的肩膀,“你可是咱围棋社的社员,好好练哦,不会的我包教包会!”
江雪明不屑撇嘴,“是吗?可是你上次与何嘉嘉对弈输得好惨!”
“阿婆!付钱!”时光起身,似乎有些逃避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江雪明捧着手中温热的碗,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母亲是涓涓的河,她的父亲是宽广的江,可是无论是江还是河,都对她漠不关心,吝啬于润泽她枯竭的心灵。
她觉得自己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如何幸鹂一般冰冷、像江涌同一样无情,另一半又如初升的太阳一般灼灼耀眼。
她把所有热情都用在了一个人身上。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病了。
夜色渐浓,一股清凉的风拂过有些粘稠的海滨夏夜。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清正挺拔,一纤秾合度,相携朝夜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