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尊】杯深琥珀浓--搭台唱戏 (九)修订版

正文 【女尊】杯深琥珀浓--搭台唱戏 (九)修订版

于雁璃接过烛台,手中香柱徐徐燃起。

此处乃是于氏宗祠,启门,跨过门槛,可见镌刻石碑之上的祖训,一块四方的青灰色碑,由二代家主题字,上刻:留为鉴中铭,晨夕思乾乾。再往内,便是供奉于氏本支几代家主的牌位的地方。

“家主辛苦,”女婢说着,双手取回引火的一截深红蜡烛。

于雁璃举起香柱,朝祖宗牌位恭敬地拜了又拜,继而将三根徐徐燃烧的香柱插入紫铜香炉,青烟笔直升起。

她摆了摆手,示意贴身婢女退下,留她一人与祠堂里的祖宗们说几句心里话。

于氏一族的历史,与夏家无差,皆可以追溯至前朝。不过那时的夏家仗着后宫有帝君撑腰,多少比于家风光些。直至大楚建国,于家先是迎娶皇子,大力修建皇子府,后又将品性出众的男丁与搜罗的珍宝献与女帝,地位才逐步与夏家持平。

于家上代家主,乃于雁璃的姨母,重明朝时,曾做过六年的户部侍郎,平生最大憾事,莫过于未能官拜宰相。于雁璃年幼丧母,姨母见她天资聪慧,便养在膝下,视如己出,最终把这偌大的家族交予她。而于雁璃也没让九泉下的姨母失望,鸾和五年,她带领家仆协助女帝政变,因有拥立之功,拜为中书令。

真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于雁璃仰望祖宗牌位,在心里感慨。

“家主。”门外忽而传来女婢的呼唤声。“于三娘子来了,正在府内的议事厅等您。”

“好,我马上到。”于雁璃道。

史记有言: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

举目望,于家何止三代。偌大的一个家,究竟还能昌盛多少年,会不会一朝倾覆,灭亡在她手中?于雁璃不知。

她长吁一声,走出祠堂,在一众府内女婢的前呼后拥下,踩着脚蹬坐上车辇,朝宰相府驶去。

刚进议事厅大门,于雁璃便见于三娘子脚步匆匆地迎面走来。

约莫二十四的女子,着一身宝相花紫蜀锦袍,扎发带、裹幞头,大抵是一路策马狂奔而来,衣摆沾染了不少灰尘。

她急吼吼行完叉手礼,压低了声儿,同于雁璃道:“家主,祠部郎中,没了。”

“说清楚,什么叫没了。”于雁璃眼皮一跳,朝主位走去。

尚书省分六部,六部之一的礼部又各分礼部司、祠部司、膳部司、主客司,其中祠部司主管祠祀、享祭、国忌、庙讳等。

在夏鸢尚书令的压制下,祠部郎中算为数不多站在她于家的尚书省官员。

于三娘子提裙,紧跟于雁璃身侧,道:“陛下在禁中设席,说与祠部郎中商议中元祭祀的事儿。谁料夏鸢那小人席间突然发难,责难祠部郎中鸾和朝时监守自盗,大人不知有诈,与其争辩,言辞轻慢,多有对圣上不恭。夏鸢就趁机以大不敬之罪,命左右擒住祠部郎中,眼下已入狱候审。”

“全没了?”于雁璃抬眸,眼神扫过身侧的晚辈。

“祠部郎中的正君,三女两子,父母二人,皆在狱中。”

“呵,夺人性命于她而言,大抵是宴饮般的乐事吧。”于雁璃笑了笑,眼帘缓缓垂落,面上并无多少喜意。“猛虎隐匿于山林,不见其影,但闻虎啸……是我小瞧她了。”

“圣人是铁了心要除我们。这才半月,获罪入狱的、畏罪自尽的、亲眷受牵连的,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不得有百来个了?再这样下去,干脆把长安城内的京官儿全杀了!”于三娘子说着,气血上涌,涨红着脸抬手朝门口一指,厉声呵斥道,“定是那夏鸢!仗着自家儿子封了帝君,就等不及要欺负到我们头上!”

“嗳——”于雁璃抬手,示意她就此打住。

于三娘子迅疾没了声,双眸直愣愣地望着她,静候家主发号施令。

“天子脚下当官,全在一个熬字啊。”于雁璃轻声说,眼神望向远方,悠悠然呼出一口气。“熬了这么多年,也该累了。”

“家主?”

“小三娘,府里几个丫头,我最看好你。你觉得在这水深火热的当口,谁还是咱们于家的朋友?”

于三娘子接言:“如今夏鸢借圣人的敕令,清扫政敌,文武百官避之不及,无人敢替我们说话。吴王有夏家护着,断然不可能轻易与我等合作。沈宰相素来远离纷争,只敢说不会落井下石,不敢说来雪中送炭。树倒猢狲散,家主,三娘有一句话梗在心里,说出来,家主莫要生气……”

“说吧,我让你说的。”

“咱们于家百年兴盛,走到这个地步,恐怕是没朋友了。”

“你说的不错,我们没朋友了,所以还是要靠自己。”于雁璃背着手,若有所思。“我因拥立之功,官拜宰相。呵!什么是拥立之功,拥立之功就是搏命。赌赢,咱们又是数十年的昌盛,赌输,想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家主的意思是……”三娘子目光犹豫地望向于雁璃,试探着发问。

“去,把人都叫来。”于雁璃望向身侧的女子,微微泛灰的眼瞳仿佛暗涌的深海。“咱们要去立功了。”

鸾和二十年,中元节将近,殿内四处挂上了风灯。

夜深,除巡逻的禁军外,宫人应全部睡下。囚禁在东大殿的九霄公子扶着床沿坐起,透过交错钉死窗棱的木板的细缝,廊道上微红的烛光照在他憔悴的面庞。

他原先也已睡下,直到听见殿门外整齐的脚步,接踵而至的,是清脆的落锁声。

响声未歇,一名女婢缓步而入,手提一截漆黑的长杆子,末端挑着六方宫灯。她支起杆子往悬梁上挂好灯,又默不作声地冲九霄公子行礼,继而趋步退离。紧跟,没有任何通报,也没有随行的军娘子,陆重霜孤身一人迈进屋内。

她看向九霄公子,兀自寻了个矮凳坐下。

纵然屋内悬了一盏剔透的宫灯,也依旧很暗。灯角花俏的三色珠串垂落,稍有风动,便发出叮咚细响,若在一个极为安静的夜里,宫婢提此灯引路,行走时,珠串相撞,听之如琉璃碎裂般清雅。

“真是闷。”陆重霜翘脚,右手食指擦过桌面,又捻了捻手指。

“户牖钉死,自然会闷热。”九霄公子垂首,低低笑了声。“我原以为您不会来。”

“手下人没用,逼得我不得不来。”陆重霜望向他,漫不经心道。“在东大殿住得如何?可还习惯?”

“说不上习惯,也说不上不习惯,”九霄公子坦然而笑。“还有地方住总归是好事。”

二人视线交错,目光中唯有灰尘起伏。

陆重霜眼眸微眯,慢慢地露出笑意。

她双目黑白分明,眼珠比起寻常人来得略小些,又天生一张凌冽肃杀的脸,两颊清瘦,眉峰细挑,意味深长地微笑时,仿佛皮毛鲜亮的母豹抻了个懒腰。

“想出去吗?”陆重霜问。

“您会放我出去吗?”九霄公子反问。“怜清还活着,放我走,对您而言,无异于放虎归山——何况,我还是亲眼目睹您逼宫的人。”

“不愧是九霄公子,说起话总比旁人爽快。”陆重霜紧盯着他,唇畔依旧是那抹浅笑。“但朕可以给你一个活下来的机会,仅此一回……只要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告诉您,我才会死无全尸。”九霄公子截住她的话,上身前倾,面庞显露在微弱的灯火下。“陆重霜,你说自己不在乎,可你在乎,不然何苦半夜三更避开左右来我这儿?连跟在裙摆后的忠犬也没带。你在乎,陆重霜,哪怕登上了皇位,你还是在乎自己是谁的孩子。”

陆重霜眼神一凛,眼珠刹那间亮得似是山林间潜伏的猛虎。“你当真以为我不敢除掉你。”

九霄公子稳了稳心神,浅笑道:“陛下不会除我——只要怜清的正君还在,夏家还昌盛,大楚帝君还是夏家的小公子,您就不会,亦不能除我。”

“太聪明不好,”陆重霜冷笑,凛冽的目光收了回去。

“我出身不高,知道什么样的秘密能保住性命。”九霄公子轻笑。

陆重霜听闻此言,忽而陷入沉默,发呆似的倚靠在矮桌旁,指尖轻轻敲打桌面。

沉寂良久,她回神,声音轻轻地问九霄公子:“你怕活吗?”

九霄公子一愣。

“夏家庇护莲雾,莲雾公子则保护陆怜清,你身为吴王生父,我的确不能轻易动你。再者,你握有当年的秘密。我愈想知道,你愈不说,谁先有所求谁先落败。”陆重霜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慢慢说。“可九霄,你难道不厌倦?啧,陆启薇的性子你比我清楚,你不妨想想,我不杀你,放你与她去洛阳,等着你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陆怜清腹中的孩子,你还没来得及见吧……想见吗?”

九霄公子不语。

见男人神态略有松动,陆重霜柔声补充:“九霄,朕耐心有限。今时不同往日,夏家再怎么保,也要以朕为先,朕是大楚的天子,陆怜清不过是苟活,在朕裙边摇尾乞怜——如月这些年过得不错,你也可以同他一样。”

语罢,屋内一时寂寂无声。

陆重霜见状,起身欲走。

九霄公子突得叫住她,犹豫刹那后,问道:“我说了,陛下可会饶过我?”

“会。”陆重霜止步,斩钉截铁答。“我与你无仇,陆怜清亦不是陆照月。或许陆重霜并不仁慈,但大楚的女帝是仁慈的。”

九霄的目光落在敞开的大门。

“陛下不怕我前脚出去,后脚就教唆怜清来对付您?”他道。

“九霄公子不妨猜猜,现在的吴王府内有多少朕的人?”陆重霜似笑非笑地反问。

九霄公子随之发笑,眼角浮现几缕细纹。

他自顾自笑了一阵儿,悠悠然长叹,语气忽而变得感怀。“陆重霜,你想知道什么?天下已经是你的了,你还想要什么?”

陆重霜笑笑,眼底带着寒刀似的煞气。“告诉我,当年鸾和女帝于东宫诞下的,是皇子,还是皇女。”

“接生的太医说是一名皇女,如月进去过,也说是一名皇女。”九霄道。“但刚生下,就被先帝君派来的大监带入宫,先帝君大抵是想将这个孩子作为下一任傀儡帝王,毕竟那时陆照月与怜清多少都有点记事了,不如刚生下的孩子方便驯养。期间有抱回来看过几眼,裹着的是同一个女孩。”

“接生的太医呢?”

“死了。”九霄轻笑。“生产后的第四日,太医署的杂役便在雪地里发现了她冻僵的尸体。”

陆重霜略一沉吟,淡淡问:“先帝君有孩子吗?”

“与重明女帝没有。”

“与其他人……”

“或许有。”九霄答得爽快。“传闻先帝君趁重明女帝卧病在床,与一名内庭女官有私情。至于那女子姓甚名谁,知道的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这么点秘密,可换不了你的好日子。”陆重霜审视九霄,轻声道。

晚风蓦然袭入,悬挂的宫灯轻飘飘晃动。

九霄公子见她如此,沉思片刻,继而收敛了笑意,正色道:“陆重霜,天下人里,我恐怕是最不怀疑你是陆启薇亲生女儿的那个。”

“哦?”陆重霜语调微杨。

“如月是正君,又生了陆照月,就算下一胎令妻主诞下皇子又如何。陆照月那么像母亲,陆启薇疼还来不及,难道会因此迁怒如月?彼时我等被先帝君围困东宫,朝不保夕,我想不出他撒谎的理由。非要说,如月更像是杀死先帝君后,为掩盖某种秘密,最终自掘坟墓。”

“是你将如月赶出宫的。”陆重霜淡淡道。

“当年于雁璃跟如月越走越近,许诺将长子嫁与陆照月,而怜清还没有出路,我自然要想尽办法除掉如月。”九霄公子沉吟。“我借宫内来新人,往如月身边安插了眼线,发现他每月初会拨一笔钱出去,月末会收到宫外的来信,于是我派人顺着往下查。可惜还没捉到他的尾巴,寄信人就意外身亡了。是个模样端正的女子,住在益州。”

“然后你暗中放出狸猫换太子的传闻,在陆启薇枕边煽风点火,又寻了几个替死鬼,最终把如月逼出宫去。”陆重霜一眼了然。

“的确如此。”九霄公子感慨。“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不是真相……尤其是陆启薇那类女人。你究竟是不是她的女儿,不重要,如月是否狸猫换太子,抢了先帝君的孩子?亦不重要。只要你的模样、性子不讨她喜欢,她便愿意相信你是先帝君的孩子,也乐得将你赶上战场送死。”

“真是愚蠢。”陆重霜冷冷回了一句,低头沉思,久久不发一言。。

“我说了这么多,陛下可愿意放过我了?”良久,九霄公子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考。

“过了中元节祭祀,你就能出宫。”陆重霜起身,朝门关走去。“你不必去洛阳,郊野的佛寺尚可,住那儿吧。”

九霄公子凝望着她背影,冷不然道:“又要变天了,是吗?”

陆重霜止住步伐,侧身回望眼前这位隐匿于幽暗的男人。

若非她杀姊逼母,一举夺得天下,眼前的男子没准会成为下一个玩弄朝政的先帝君。

“是,”她斜睨,冷然答。

“如月曾说你注定是个带来灾祸的孩子。”九霄公子幽幽道。“因为陆启薇生产那日,长安大雪,大监仅从太极宫驾马到东宫那一会儿的工夫,就落了满身积雪。而当女婴诞下的一瞬,大雪忽而止息,启门望,清清泠泠,仿若冰霜满地。接着殿外宫女来报,道苍鹰击殿、太白经天……真可惜,你没能命丧边关。”

“死得是旁人,并非朕,怎能叫灾祸。”陆重霜露出一抹极淡的笑,语调微扬。“九霄公子糊涂。”

语落,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迈出门槛,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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