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虞晩觉得,自己现在,可能,是在...赌气。
...
赌气。
这个词对一般的人来说都并不生僻,可是平心而论,对虞晩来讲,这两个字,是很新奇的。
赌气的本质意味是某种不甘心,而不甘心——虞晩长到这么大,何曾有过什么“不甘心”。
过于单薄的情感感知让虞晩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无动于衷的,这样说甚至有了那么点儿反社会人格的特征,但从程度上来说又远没有那么严重。所幸随着时间的推移,虞晩本人在长大的同时,所创造出来的这个“虞晩”也在长大,她是能够被影响和打动的,这一点,就地取证——“已经会能体验到‘不甘心’了”。
虞晩现在,并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不。
说实在的,现在她甚至都分不出脑筋去思考这些,“虞晩”所感受到的不甘心,如实的传达给了她,怎么出的房门,不知道,怎么去洗手间里洗的脸,不知道,怎么下的楼,不知道。
现在她坐在还坐着四个来访客人的桌子边上,面前摆放着做了一部分的试卷和翻开了的辅导书,笔重新握在了手里,但没法继续了。
——她在想自己的这一点“赌气”,或是“不甘心”。
赌气。
和谁赌气呢?
申屠哲?
...申屠哲。
似乎只能是申屠哲。
虞晩垂着眼睛看试卷,白色的、光滑的纸面,清晰的、乌黑的印刷体字。
自己气他...什么呢?
他明明很听话,很听话很听话的那种很听话,不是吗?这没有理由,根本就是不讲道理。
那,也许...就是你在无理取闹..呢?
...
....?
“...姐姐?小姐姐?”
哎?
虞晩心思不在,抬头起来还是茫茫然的,愣了一愣才发现是那个叫苏睿的男孩子在叫自己,赶忙一把扯回神志,朝他笑笑:“哎?叫我吗?怎么了呀?”
苏睿的头发微微带卷,蓬蓬的盖过一点耳朵,娃娃脸圆圆眼,笑起来还有两个小梨涡,可爱得简直是能要了命去:“小姐姐在想什么呀?下来之后就有点发呆...呐,小姐姐你看,我做完这张了,可是对答案错了这么多...”他一面说着,一面就眼巴巴的把卷子推到虞晩面前来,人矮矮的趴到桌上,眼睛又黑又亮,忖这一支笔瞅着虞晩眨巴眨巴,萌出血也就能是这样了8...
“啊..没事,有段时间没有做这样的题啦,都想不起来要怎么做了..”虞晩含糊的这样解释了一句,伸手接过苏睿推过来的试卷,敛了心思看了一遍,再对着参考答案看了一遍,一下就头疼了。
苏睿给过来的是张语文试卷,语文这种科目,如你所知,真的很少有人会补习它,因为在大家的惯常思维里,语文不像数学英语,更不像物理化学生物,有明确的考点、知识点、攻克点,就算要补习,也有点...无从下手?
虞晚现在就觉得无从下手。
苏睿的卷子,前面选择题,填空,古诗词默写这些,都没什么问题,甚至文言文的板块,也不觉得他一窍不通,反而是大家得分差距不怎么明显的阅读理解题,他的答案写上去,比着参考答案一看,还真是...
你写的啥呢。
虞晚拿着卷子翻着看了两遍,看得简直想挠头。你说这现代文的阅读理解,虽然经常吐槽说什么“原作者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么想的”吧,但是,就从应试教育一直灌输的考试技巧来说,编也不应该编出这样的句子吧......阅读理解能做成这样,那作文岂不是....?
黄陇坐得最远,在桌子的那一侧,但他早就坐不住了,苏睿把卷子推给虞晚的时候他就扯着脖子在看,瞥见虞晚脸上那词穷的表情,一下子“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虞姐!阿睿是不是又瞎JB写了?”
“怎么说话呢!”黄陇话刚落音,边上坐着的黄玉就捶了他一下,“没交代你别乱蹦脏词吗!”
“...对不起...”黄陇抱头一缩,赶快给虞晚道歉,“我、我说顺嘴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虞晚抿嘴笑,摇摇头示意不打紧,跟在黄陇这句话后面,倒是有话可以问了:“没关系,我知道的...不过这个答案确实写得很奇怪,是一直都不会做这种题么?”
苏睿把两只手叠到膝盖上,鼓了鼓腮帮子:“是啊...每个字我都认识,可是这文章写的什么,我老觉得我看不懂,我不知道作者要说什么...”
还有这种情况的?
虞晚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勉强找了个“阅读障碍”出来,但又不知道这个名词是不是用来形容这种情况的,没往外说,转而问:“那其他的故事呢?”举例子,“不用文章来表达的故事,短片,电视剧,电影,里面说的故事,你能看懂吗?”
苏睿歪着脑袋,点了点头。
“不是叙事性的那种也没问题吗?比如说文艺片,对白也不具体说事的那种。”
苏睿想了想,要点头,又赶紧稳住,没往下点,转而浅浅的摇了摇:“我、我不知道,我看得很少...”
黄玉插话:“这不就是那什么,‘没有文艺细胞’吗?是不是这么讲的?”
虞晚蹙眉,其实这个她也不懂,怎么好给人下定论。黄谦这个时候抬了头,看了一眼在转笔了的自己弟弟,看了一眼大爷样坐着的自己姐姐,再看了一眼小媳妇样坐着的苏睿,最后把目光放到虞晚身上:“虞姐姐,我们老师也说过他。”
这个他指的肯定是苏睿。
“说阿睿要是能不在语文这块丢这么多分,好学校肯定是没问题的。他其他科都好,数学还是年级前几呢,但每次语文都不及格,语文全年级都没有几个人不及格,我们班主任急死了,没用。你问阿睿,他都背答案往上写过了呢,这都还能对不上题,不知道咋回事......老师说他这样下去,要考个好点的学校,就得其他科一点不能错,要不然,哪一科失个误,总分肯定就凉了。”
虞晚在心里“嗳”了一声。
黄玉的反应就直观多了:“啊?这样的吗?那多亏啊!我当年语文都考及格了呢。”
苏睿闻言,面上也露出些委屈来,圆圆的眼睛垂了下去,看得黄玉才闭了口就又捂着胸口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唉哟”,从椅子上下来转到桌子那边去摸他的头:“唉哟唉哟...这模样可怜得妈妈好难过...”
等等,这就变成亲妈粉了是不是有点快?也别当着人家的面这么说啦!
虞晚一时间也被苏睿这么个可怜巴巴的模样打出一个手足无措来,宠爱、偏爱这种情绪都是向下的,就好比你一定见过不少变着花样宠自己孩子、宠弟弟妹妹的人,但绝不会有人用“宠”这种字眼来对待自己的父母——情感偏向不一样,这没得更多解释。
“姐姐也没有办法嘛...”苏睿被黄玉一下一下的揉着蓬蓬的头发,脑袋往下低,看起来要哭了,“那...那就算了吧...”
哎..
难怪他跟来呢,说起来,自己是Z大中文系的呀,他这么个罕见的语文短板,自己听起来可不就是他救命稻草似的...
可是,他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这样吧。”虞晚出声,说得慢慢的,有点忐忑,其实自己也不咋确定好不好使,“苏睿..你今天回去之后,找找看你以前的语文试卷,还有你做过的习题册什么的,可以的话,明天,或者后天带来给我看看?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作用的,我们试试看..?”
苏睿抬头,像是有点不可置信,眨了眨眼之后,一下就笑得弯了眼睛,朝虞晚点头,重重的一下:“嗯!”他这样笑,可爱的小梨涡凹下去,花都开了,“姐姐叫我睿睿嘛!姐姐真好~我好喜欢姐姐呀!”
嗳呀...
虞晚这算是知道孩子可爱懂事还漂亮的时候,做家长的是个什么心情了,这谁家的孩子啊!抢走了抢走了!不还回去了!
心里思量着怎么给苏睿补习这一块的事,时间过得就有点直观的快了。黄玉带人来的时候如虞晚所预料的那样提了结结实实的一袋吃的,甜的咸的辣的粉的脆的什么都有,她在学校里就经常这么吃,不怎么按顿吃饭,虞晚都习惯了。正好她这存货加上本来放在外面的瓜果点心,从午饭一直糊弄到下午茶都行。虞晚自己做完了一张语文卷子,两张英语卷子,给黄谦和苏睿讲了七七八八一小堆的问题,黄玉存的视频看完伸懒腰说今天准备收工吧~看表,5:33。
厉害啊...
虞晚自己都有点咋舌,有种重回高三的满当感。黄玉站起来一边连声催自己弟弟收拾东西,一边笑嘻嘻的挂到虞晚身上说辛苦啦辛苦啦辛苦我的宝贝儿了,晚上带你吃好~~~~吃的!虞晚被她调戏熟了,已经不为所动,相当沉稳持重的“嗯”“哦”“好的”,站起身来跟着走了两步,打招呼的音节淌到了舌头底下才想起来现在家里不再是威叔和婶婶了,是申屠哲。
自己如果要出去的话,打招呼交代的人,换成申屠哲了。
当下,那话就严严实实的压在了舌头底下,没说得出声,顿了一顿,什么话也没讲,跟着黄玉出了门,一路走到院墙外的最边上才往回抬头望了一眼。
夕阳橙黄色的光晕下,熟悉的独院小楼,已经不是洁白色了的外皮反而显得愈发温柔,二楼两个探出来一个半圆的小阳台都拉满了玻璃门,熠熠流彩,衬上院中那颗已经落了叶的高大梧桐,油画一样的美。
虞晚收回视线,正撞上苏睿笑盈盈的扶着打开的车门示意她上车,便冲他抿了抿嘴弯出一个笑,矮身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砰”,虞晚垂眸盯住那透过车窗涂在驾驶座车背上的斜斜一缕夕阳橙,心里突然冒起了一个声音。
不大也不小,不急也不慢,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在心里听了一遍,觉得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口的话,应该是这样——
站直了,抬起下巴,但垂下一点眼皮,以平住视线。
[您有任何需要,都请您...和我说。]
“如果以后我的任何需要,我都不想和你说,你要怎么办呢,申屠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