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不知道是今日第几次,泥薹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他心下已然明了,自己在“云端”时的心慌、敬畏、险些抽手,乃至后来差点把女孩送归原处,绝不仅仅因为那些名贵的手工织物、触感飘渺如云的被褥,乃至衣裙,更多的,是因着女孩本身。
他且惊疑且愤怒,不懂也不想懂得其中原委。
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孩越是看来纯净美好,就越能对比出泥苨的不堪与悲惨、越令他理所应当地愤怒、越该被冷酷无情地摧毁,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动摇。
毫不犹豫的,泥薹上前一步挥开黑裙女人的手,风动间乱发重新盖住女孩的脸。虽则改变不了什么,至少挡住众人最直观视线。
若无其事的,泥薹质询的目光投向趴伏在地的黑裙女人。女人仿佛没有看到,木呆呆的不作声,早在拨开云芸乱发一刻,她的右手便缩了回来,扶着断掉的左手伏在地上瑟瑟的抖。
破空声响起,一道长蛇般的鞭影从她爬来的方向飞掠而来,尖端不偏不倚击在腿间那截物事上某处,女子立时惨叫着翻滚在地,也不知那物事在她体内搅动了怎样一番风雨。
“季小姐,先生们等着您回话呢,您这样也太没规矩了吧。您倒认认,这里躺着这个,可是那个云芸?”
依旧平板的声音此时听来多了一丝冷酷,有如嗜血的恶魔。地上的女子一边咬紧牙关,强咽下口中惨叫,转为低低呜咽,一边泪流满面,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蚊蝇般于呜咽中挤出一个“是”字来。
见到老刑挥鞭本要暴起制止的沈启辰,闻言呆愣当场,不免露出失望神色。他多希望是他们找错了人,希望这个如雨后空山般清澈的少女是无辜的。沈启晟与那盛少等几位一时敛下眸子,未见其声色。其他青年看看少女,又看看执鞭的老刑,大多面有不忍。
面对这些不忍,泥薹不动如山,林琅心底冷笑,老刑只牢牢看定云芸,唇角勾着不易察觉的弧度。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回了。”
证据确凿又验明正身,何况是打小的交情,人心总是偏的,沈启晟相信自家兄弟人品,没有什么可不放心,当即告辞离开。其他几位世家子自然同他一起,留给泥薹空间独自处理此事。世家出身的孩子自来好气度,交情归交情,隐私归隐私。
启辰少年还待说些什么,哪怕求个情也好,但想到此事前因后果,终究没有开口,只最后看向云芸那眼,微带疑虑与怜悯。
“原初”座驾无需寻港停靠,今日的宇渡,实体穿越异世都可实现,飞行中座驾上实施本地传输实属易事,离开小客厅,前往传送室即可。临走前,他们逐个上前同泥薹告别,或拥抱安慰,或捶肩鼓励,贺他今日终归完成一件大事,了了一桩心愿。
只那位凤目狭长的青年,目光越过他,看向那雨后空山般的少女,复又移回,久久凝视泥薹,目光深邃。泥薹倍感压力,嗫嚅出声:
“阿远……”
“告密者的话不可尽信,莫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低声的耳语传入耳中,泥薹却别开眼——他主意已定。
逄远轻叹一声,终是轻拍泥薹肩膀,低语道:
“无论日后如何,总是有我们同你一起扛。”
泥薹不禁红了眼眶,重重回抱逄远,心底愧疚:他此刻打算,只怕远超自家兄弟们的底线。
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将来所作所为,也将远超今日心中所想,一些底线,如潘多拉魔盒,一旦打破,便再难遏制。
从头至尾,少有人看向以盛少为首的余下诸人,仿佛天然隔着屏障。
他们走后,小客厅里立时空旷了不少,泥薹静立当场。
没有离愁别绪,只是如此顺利夺得仇人本体,即使他筹谋已久、计划周密,也难免有些不真实的错觉,须得时间消化。更何况,这本体实在太过超乎他想象的……“美好”!泥薹心下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诚实承认。
“然后,只要捉回她的神魂就好了。”
泥薹似在自言自语,老刑却接过话头道:
“我看这位季小姐昨儿接触过的那个小姑娘差不多就是,我已经派人盯着,在一个宇渡可控的虚拟小世界里。”
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季小姐”闻言抖个不停。
重历记忆的云芸更是神魂剧震,早在听到女子惨叫声时,云芸已经想到了那个雨天,那个要她快逃的黑裙女子,虽然记不得她的脸,那令人惊悚的声音,云芸从未或忘,那是她梦魇起点。而女子细弱蚊蝇的一声“是”,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云芸关于那一天的记忆盒子。
阴翳的雨天,黑裙的女子,焦急的示警,可怖的绑架,冷漠的人群,她甚至能清楚记得女子的脸。还有,父母温暖的怀抱。
云芸心中一恸,想起那些日子父母的行踪不定,他们本体只怕也出事了。
倏地,一个画面浮现在脑海,那是父亲办公室内同事合影,黑裙女子正在其内,她确实是“季小姐”,名字叫做季敏儿,是父亲得力下属无疑。云芸一颗心跌入谷底,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其实本就没有任何希望,但凡还有半分转机,她又怎会落到这里。
那个雨天果然是一切梦魇的起点,季敏儿以近乎惊悚的方式消失在她眼前,自此永远有视线如影随形窥视她一举一动。原来,在那个雨天的第二天,也就是她记忆中正在重历的今日,她的本体已然遭人劫持。
难怪一向只知宠爱她的父母忙到顾不上她,难怪一向重视本体的母亲最终给她吞下药物,切断与本体一切联系,皆因她本体落入敌手,只怕当时不知所踪。
思虑电闪,只在一瞬,本体记忆仍在继续。
泥薹盯着老刑,半晌没有言语。他同这个老刑其实无甚交情,是托了盛少关系请来帮忙,现下看来,这个忙帮得,似乎太过尽心尽力。
“泥先生何必多想,我做的事情哪件没有如您所愿?何况您今后所想,不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至于我的目的,您又何必在意?”
老刑这几句,既不平板,亦不冷酷,平添一丝人气儿,泥薹明白,对方是在示他以诚。这固然是交集技巧,不乏虚与委蛇的可能,然而无端怀疑别人,更加没有必要。何况此刻的老刑,的确令他感到亲切放松:
“刑先生客气,此事除您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今后,是我泥薹对您多有仰仗。”
“泥少客气,今后叫我老刑就好。”
此言过后,泥薹于老刑,是主顾,亦是朋友,再不需盛少夹在其间做中人。
故泥薹转向盛少方向:
“今次多谢,至此,诸位已算帮我到底,接下来的事,未必合诸位胃口。”
言未尽,目光转向脚边黑裙女子,不言而喻。
一群人看似尊那位盛少为首,实则只是几方人马交杂,只是他们大多低调,方显出一个盛少。
泥薹话音刚落,一名高大正装男子率先开口:
“如此,我们就先撤了,身为公务人员总不好离岗太久。”
说着同样看向地下黑裙女子,接道:
“既然已经成事,还请泥少今早把季小姐送还监察院,毕竟是近期那件事的要犯,时间久了只怕我瞒不住你父兄那边。”
“总要收拾停当,不叫严律哥你们担干系才好……我替泥苨谢你。”
严律只微微颔首,便带走一批同他一般的正装青年,倘若在政府大楼里见到,除却某高官秘书团,绝无法错认成其他。
又有数名同样衣装较为规矩正式的青年尾随离开,看得出工作性质相仿,却少了分气势,多了分拘谨,想来同样在各种机关担任要职,却又算不上显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