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棕--『迷路人』

正文 童棕--『迷路人』

【一】

“我们精怪,只可贪图肉欲。若想保命,切莫坠入尘世的情情爱爱。”

这是娘亲说的。我记不得她的样子,只听旁人说我和她长得十分相似,大抵骨骼身形差九不离十。我们树精都这样,看似一样,定了神再看其实各有不同。对树,能定下神来的人物不多。娘亲消弥时,我正吞完最后一口茎魄,连她嘱咐的这句话,都是地精转述的。

地精已不知活有多少岁月。据它自己炫耀,上一次桑田化为东海他就在场。本是尘起尘飞,变成潮涨潮退,无甚趣味,就退居结庐在这山野里。再说,日日被海风吹,就算是精怪也受不了。光听他说潮涨潮退,都足以令我白日遐想。

“被海风吹是什么感觉?”

“若当日龙王心情好,海面平静,风就好比女子手,满怀柔情从脸上抚过,再被太阳一烘,暖洋洋惬意得很。反之则是娇手握利刃,每吹一下,刀刀剜肉于无形。不好受,谁人在那风中一吹,都要老上十年百岁。”

“阴晴不定?”

“阴晴不定,这就是龙。”说了不该说的话,地精摸了摸自己的长须眉,不动声色回到原题:“以后你有机会去看,居住在海边的精怪,个个肤色黢黑,皱纹亦较同龄者细密。还是我们山里好啊。”

说罢,他便背倚凉石,闭目休憩起来。绒绒草被上已结了一层热气,空中拢着青草与五瓣菊略带辛甜的芳香,躺下便是大地阴凉。山中声音趋静了,想是连野熊精仔仔们都已然回家宵夜,仅纺织娘们仍在咝嚣。黄昏很快就要到来,日光一寸一寸没去,便是萤虫低浮沉寂梦呓。而一夜后,日光又将在地平线上第一个照亮这里,若站在山巅,就能迎接到整个中次山脉的第一缕曙光,其后才是众山及人间。

这里是首阳山,中次十山之首,其上多金玉孕灵泉。我生长在这里,太阳一晒风一吹,树叶就一片片多起来,也才知道山是世界,山外还有一个世界。我熟悉这山内的所有,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想象。

是夜,石头内里缓缓散发着白日烤晒的余温,略干燥的气味。我喜欢这味道,夜晚无云时便躺在上面做夜课,说是夜课,其实就是躺着晒月亮。时常躺着躺着就要睡着。万家沉眠,若独我醒着,难免感到丝没由来的寂寞,如此又宁愿自己睡去。

天上月亮小而明的一颗,滚滚皎洁,我看着。

那时虽已习得如何语言,但我还不识珍珠,犹夜清月美,也说不出“如一颗白珍珠陡然滑入这黑丝绒一般深的夜”——这样的句子。地精说上面住着美人与白兔,我不信,这么小那么远的地方,谁会去那呢?远离喧嚣并非一件好事,我很小便知道。但行夜路时总也忍不住抬头往上看,见月亮时时陪伴着我,我很开心,若真有美人和兔,她们便是我树精的朋友吧。

不过我就是在这样的夜遇见那位怪人的。说来也真怪,本来空中没有一丝云,忽然就刮起了疾风,风声烈烈,我撑起身,在欻欻中感到一团黑正往我本体靠近,便警觉的跳下石,站在平地定定往那黑的方向望去。

月光被风吹隐去,黑皆显现着不同的形状。

不远处那团黑或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亦是愣愣,接着,我看着他在暗中变换了形态,人的模样,向我走来,气味新鲜。半暗夜色中逐渐浮现出一圈淡而薄的白光,其中是一姿仪健隽男子,身墨色软缎衫,周正,略有些不可侵犯的样子,再走近了些,我才见着那几乎淡不可见的白光中,是一张年轻而俊朗的面容,只是无甚表情,些许冷峭的霜意。

在山中妖怪来来往往,样貌姣好不乏其者,俊魅如狐君蛇君,整个中次山脉都是有名的。但这人则是另一种,我竟形容不出。此时只听得他开口道:“请问,钰池可否这边行?”

首阳山与众山无甚区别,除开山顶险处金玉多,另一点少为各路精怪所知的就是金玉石中自然形成的一池温泉。与其他温泉不同,它者大多为地脉涌出,而钰池是几百年前被过路仙人点化有了些许灵性,吸收朝珠晓露,由金质玉璧中自行析出的热泉积成,据说对伤口愈合有奇效。

听地精说,常有女精去泡,泡得皮肤细嫩白皙,可以美颜,让我也常去泡泡。我总是不信的,山路难行也懒得跑那一遭。谁往水中泡上个把时辰,皮肤不都鼓胀发白?不过冬雪飘零时去泡泡温泉,再带上热浊酒去饮,实是美事一件。可现在是盛夏,那池子受了烈日灸烤,哪怕是夜里,水烫得也能褪猪毛。

“现下并非温泉时节,你半夜前来池水滚烫,多半下不得水。”

“我了解,池子是往这边行吗?”

“你行错方向了,钰池应在前前个路口左转。想你定是行了有段时辰了,这是侧峰。”说罢,这冷颜俊郎愣了一下:“原来如此,我少行山路,是不大熟悉。”

“首阳山多石,路况自然崎岖,走失上几天几夜都是常有的。”

“这样......”

“夜这么黑了,不大好找路。若你不介意,我可以领你过去,正好我也可以活动一下筋骨。”

他颔首,抿了抿嘴,面容仍是冷冷的英俊。走了这么长段路,多半是渴了,挥手招来树皮壶给他:“你若渴了,这里盛有今晚采来的栀露,新鲜得很,很是解渴。”

这俊郎也没有客气,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像是渴坏了,有点稚气的样子让我有些想要发笑,还未笑出来被他瞥到,又憋了回去。看来这人脾气不好。

趁他饮水之际,我捏了三个诀层层保护好本身。像我这类低层树精,如离开真身须千万小心,凡是一场山雷地火都有灰飞烟灭之可能,这是地精教我的。那怪人看我这般谨小慎微,不解:“此山听说向来安顺,为何如此小心?”我惭赧...... 不好和这陌生人说自己修为寒碜易折,只好转移话题:“你若饮毕,我们就且行罢。”他看我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临迈脚我脑中突如被雷劈中般想起什么,便停下,略忐忑轻声问他:“敢问兄台系妖否?会食用在下吗?”

这话是按着地精给我搜罗来的话本说的,总要问一问才好。安全最重要。

他侧过头来,目光睒闪。一瞬间身后那白光如风箱火燃起来般盛了许多,又黯了下去。

“不是,”他语气不太好的回:“吃你作甚。”

“听闻妖怪最喜夜宵,无事常半夜出来觅食,小心些总是没错的,”我讪讪笑道:“如有冒犯,兄台见谅。”

“那敢问卿系妖否?会食用在下吗?”

我想了想,老实回答他:“是,但你放心,一般情况我不吃人。”

如此便朝着钰泉走,磨蹭了这么一番,抬头一看,乌云不知何时已散了。月仍是那么小小的一颗,滚滚皎洁,只是明明山中未落雨,道路踩着却柔软,借月光一看,路上土壤竟是湿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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