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棕--『迷路人』

正文 童棕--『迷路人』

【三】

“我已施了法,你我之间有这雾气作隔,你只管放下心来泡,涤清伤处石子。若还不放心,可以坐到对侧远处,我不过来。”

听他这一番,如此我也顾不上羞避。管他娘的登不登徒,泡泡池子就能增长修为,这可比天上掉下的素馅饼更香。便拾阶而上,挥手化了浴衫踏入池。

钰池并不大,说来也怪,这季节水本该烫得无法下足,此刻却与秋冬无异,温度适宜,暖烘烘的,十分疏解疲劳,仅背靠的金石略有些滚烫,仍散发着白日受炙烤的热力。低头一看,原本透澈的池水泛着丝丝澄红,想必是人参精的血,如此多,他的伤定是深到了筋骨,否则不会须得来钰池。

筋骨之伤,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为何来路上他如此镇定。

在山中,不少见猛怪厮杀,重者没了胳膊没了齿爪,轻者撕皮掉肉,但哪个不是龇牙咧嘴,嚎痛嚎上个半月的。可这人参精来路上没有半分异象,连喘都没喘下,想必他修为不止在我之上,还在这首阳山十之八九野怪精兽之上。这样想着,我对雾后那精不知为何就有点惧怕,但一边要想遁走,一边又不知为何的想要留下来。

之后许多年,回头想想,就是从这里开始,我忘记了娘亲的话。

“你怎不说话了,方才来的路上,不是叽喳不休吗?”

“兄台法力修为好高强,我有些惧怕你了,”我向他坦白:“方才不小心瞥见了你的伤口,好深的刀口,假若放到我这树精身上,定是早已魂飞魄散了,不过兄台来路上吭都没吭一声,想必你一定是个精神坚毅之千年人参精,且吃苦耐劳,我须得好生向你学习。想到这里,又没起初那样惧怕了。”

池的对面,不可见的雾后,传来几声笑。隔着雾,冰霜消融般的笑声细微。我听得不大真切,但受了鼓舞般,奉承的声音也更欢快更硬朗了,继续往下说:

“不过兄台既是人身精,与我树精皆为草木,虽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但四舍五入也属同类,今夜为兄台引路其实本是偷懒就随手帮忙了,未曾想能泡上千年参汤,真是诚惶诚恐,托兄台的福,树精真是积了大福气。”

末了,我又觉得说得不大妥当,仿佛人家流着血,正好方便让我占个便宜似的,即又补了一句:“不过,参君,我虽位微能少,也想劝劝你,再大的仇恨也莫与其斗殴了,刀子落在己身,疼只有自己知道。”

说罢,很是认真的叹了一口气表唏嘘之意。

对岸却被逗笑了般,笑意更酽:“童棕,我本只问你何故不语,未想你肚子里有九曲十八弯,好噼里啪啦说这一通。那我问你,若是有人恶意要取我的性命呢?”

“这......”

“再者,谁与你说,我是千年参精。好大胆,”那声音说道:“若你不怕,大可摸过这雾阵,看看本君是甚。”

在精怪界,有一不成文暗规:询问或探查它者真身是为不敬。纵然修炼后灵体可千变万化,但本体却变不得,若是被仇家寻到非劫即祸,脱不了灰飞烟灭,连一碗孟婆羹都讨不到。

我踌躇了一阵:“我们素不相识,你就让我见你真身,这不大好。”

“无妨,我不也已见你真身了。常言道应是要坦诚相待的。”

对!他也见到我真身了。

他娘的,大意了。

只听得对岸激起一阵水声,像是换了一种姿势,可见毫无思虑之意,那我又何必瞻前顾后,便起身,拨开雾阵,向他走去。钰池底皆为黄玉,深浅不一的湿滑,迈上去是凉的。谨慎中,我踩着一步一步的凉意,后背还残存金石余热,像极了内心矛盾。

雾绵滑如绸缎,夹杂着血腥气与硫磺,涌入胸腔内,像演一场刀光剑影,引得心跳如响鼓锤鸣。我走得小心,怕跌入水中,怕对岸是惹不起之猛禽凶兽。

直至雾气若隐若现,在呼吸之间逐渐稀薄。我终于可在这半透明乳白中见得自己双手与击打在腰间的池水。不远处一条巨大的蛇尾正半浮在这池水上,上下缓慢翻卷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霎时,我便跌入了水中。吃惊的滋味,是喑涩。

慌乱扑腾之间,我看见,那没在水底的蛇尾竟有抱合般粗,在被血染得发红的池水下,细鳞隐隐盈着波光,雪白中又逼烁着金光。好荣光尊贵的蛇。待我缓过神,已是被他避水施决放到了池阶上。

“是我吓到你了吗?”不知为何他声音听起来有些小心的意味在里面。也或是我耳里进了水,多想了。

我摆摆头,止不住咳嗽,感到肚中池水翻腾,渗着血味:“不。”

他没有说话,池中尾忽然安静下来。

“很好看!”我深深喘了一口气,恳切地告诉他:“你的尾巴,很好看。”

他似是还不信我般,瞳孔放大在松石一般的蓝里,清澈的,如覆盖着清凉的阴影。

“有幸见到蛇君...... 蛇君的尾巴,真是不同凡响的与众不同。蛇君的尾巴也真是好看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低下头,暗恨自己书读的不多。当初地精叫我好生习汉字学人语,我怎的不听!

未听面前那位有任何言语,只听得池中尾则又卷了起来,水波拍荡在腰际,浮起又泛去。悄悄用余光去看,那张轮廓冷酷的脸似乎柔和了。蛇,真是阴晴不定。

“罢了,是参是蛇又如何。你既见了我的真身就不必再害怕。我不得害你,安心泡池罢。”如此又没了话。我才敢抬起头去望他,这蛇已阖上双目,英俊的面容淡然,没有一丝痛楚,双臂撑在池阶边沿,身躯挺拔欣长,裹在白浴衫中,腹肋处浸着红,那红顺着水流的方向淌动,已稀薄了。再往下...... 衣裾所掩盖的便是隐没在池底的金白蛇尾,还有...... 索性说我是被这布后不可见之物迷住了,不如说我是被脑壳里的猜想和好奇迷住了,一瞬不瞬,竟移不开眼睛。

我见过蛇类交合,两条尾巴紧紧绞缠于一处,似是要与对方死在一起的淫乱。

“你在想什么?”

“没...... 没什么!”

“你在看我。”

“我,你怎知道。”

“我能感受你的视线。”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到我脸上。我有些赧,忙说道:

“不是,我在看这池水。天冷的时候,我常来这里,往往是黄昏,虽这里看不见日落,但余晖所映射的云层仍是美的,”我不动声色转移开话题:

“池水亦能复映云霞,且是波光粼粼的。观望池面,就像看无数盏烛灯相继而又无声的燃尽。天气寒冷,一边饮热浊酒,一边泡在这池里看霞光逐寸黯去,实在是一件美事。你应冬季的时候来,若运气好,许能碰上下雪。”

他静静坐在我身旁,听我讲完,难得的笑得爽朗:“童棕,你倒是很会过日子。”

“我们树精寿命长,自然是要找个舒适的法子生活下去,否则这一天天,多难熬。”

“你这么倒是很通透,想是你父母亲将你教授的好。”蛇温和地说。

“不是,我是孤女,”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便问他:“你不知道吗?童棕族多是无母寡父的。我生来便只得我一棵。”

“怎会这样?那你一棵小树苗如何长大的?”他蹙起眉头问。

这又什么好蹙眉的呢?

“没有原由,这就是童棕。我一棵树苗自然是晒日月光辉,食朝露晚霭生长的。虽没双亲,但娘亲生前将我托付给了地精照看和浇水,所以我还是生长得很不错的。”

蛇没有说话,目光柔和了不少,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有些许的黯然。

“别说这个了。若你下次来,亦可带上冰镇的浊酒。天热吃凉酒,亦是一番风趣。”我笑对他。

他点点头。

“不过说来也奇怪,寻常钰池入夏后温度便陡升,烫到能煮鸡卵。不知怎的今夜池水温度如此适宜,和春冬一般。”

“我体质属阴,鳞片亦是冰冷,或是给池子降了温罢。”

“竟是如此,那你夏季一定很舒适,不必避暑,只要抱住自己的尾巴就好,”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蛇一片默然,不愿与我再话般闭拢双眼。

池水虽不烫,泡了这许久熏熏然也觉得有股热在皮肤内涌动,额头也密密结了一层湿,一摸是凉的,更像是汗。他这时让我看看掌上伤口如何,我才想起自己被刮伤,忙从温泉中将手探出,已经浸得发红,尤其是掌根那处,被烛烫般的灼痛从里面鼓胀着,原本是伤口的地方,现只留两三条细细的嫩白——新肉的颜色。

“竟已愈合了,”我将手握紧又松开,翻来覆去地察看,好像观察一只陌生的手:“以往来钰池也不见得疗效如此快,神奇。”

“是血。”

“血?”

“嗯,我的血,”蛇缓缓说道,没有睁开眼:“泡了之后你今夜会睡得很好,一觉醒来后,你试着内查修为,应是会有涨幅。”

“原来蛇血这么厉害......”我说得极慢,呆呆地想,这位修为能力都在我之上,连血都比我珍贵有用得多,我的血连能否做成口嚼糖都不知。方才吞入肚里的那几口池水又翻上喉头,涩涩的。

“蛇血如此珍贵,那蛇君,你是不是生活很艰辛,须东躲西藏的,毕竟连一棵桃树都......”

“不是。”

我从迷惶中抬头看他,眼前忽又涌上白雾,没之前那样浓,若隐若现可见人影。一阵水声,他站起身,池水陡如豆珠哗然滚落。水声中,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龙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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