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凌一年到头少有在家,家中事不大关心,对他也缺乏管教。他直起身子与燕回对视,好似才发现他已长成大人,是个身量比自己还高,有着年轻坚硬的骨头和俊秀面容的青年。
“你是恼我选了你大兄继位?”
燕回冷笑,“我若真在意,还能留在金陵悠闲度日?”
燕凌碰了冷钉子也不恼,又问,“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人家可知道你那摊烂账?”
轮到燕回一噎,燕凌见他那副模样,了然,“再留几日,等办完你大兄的事,要走要留都随你。”
燕回没接茬,等他说下半句,“你不在也好办事,我亲自选人,选好了请期下聘,父母之命越不过,只要把正妻娶了,其他随你折腾。”
回复他的重重的摔门声。
门外传来声如洪钟的问候,“是三公子吧?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
燕回在外人面前总能很快做出得体的应付,“陆叔近来可好?”
良晌,门被再次推开,来的是个身材魁梧的虬髭黑脸大汉,目光炯炯,洪亮的声音即使压低也清晰可闻,“王爷,三公子回来了?”
燕凌“唔”了声,突然转头问他,“你看岁知如何?”
副将用熊一样的爪子挠挠头,憨笑道,“像,和王爷真像。”
燕回一出门就去寻苗子清,却被管事告知他告假去给亲姆扫墓上香,要过三日再回。燕回没了往日的风度,扭头就往后院跑,他要抓紧写信,梁王既然笃定留他,即使硬往回跑路上也会受阻,整个北直隶多少都与广宁府有牵扯,可别等他人前脚到了金陵,后脚梁王就敲锣打鼓把新夫人也一并送来。
他写了两封,都是寄去禹王府,杨裳与谢溶溶常有通信,不会因为他一走就断了联络。他要让谢溶溶知道,想要娶她不是说说而已,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什么廉价易碎的承诺。
可等到下笔那刻,他却又踯躅不前,浓黑的墨点滴落在纸页上,洇着没干透的水渍,像极了她的双眸。
他要如何说,又怎么写,才能让她明白,最开始或许多多少少是因为她与别人有所不同,可他惯来的浅尝即止并没有在得到她的那一夜停歇,反而从那时起便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反复浇灌,随着叶茂根深,是什么诱使他入局的变得并不重要。看了一眼便想看第二眼,和她呆在一起哪怕说不了一句话,心里也是满鼓鼓的充实。
一日又一日,他走在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的背影,会忐忑,会不安,生怕连这望得见的距离也会忽地不见。他们之间隔山跨海,真的再无一丝牵连。
这样苦涩的滋味让人着迷。想把心挖给她看,想给脖颈扣上枷锁,把铁链钥匙都交予她,再送上一柄刀,让她不用担心情之一字反复无常。
九重天上若有神明佛陀主宰生死,或许应有她的一席之位。
燕回放下笔,双手捂住脸重重地砸在积满灰的桌案上,陈腐湿冷的颓败从裂缝的地砖里滋生出霉斑,他在屋里静坐到落日西斜,彤云残阳只有这个时刻才会光顾偌大府邸的角落。他曾畏惧这抹血色多年,若一个人呆着时,总会早早扯下帷帘。
可此时此刻,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抹窈窕婀娜的身影,手里拎着油纸包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腰封绣着各式的花样。他拨开人群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南国水暖风慢,他们沿着秦淮河畔长长的御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溶溶……”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证候来时,正是何时?断鸿声里,斜阳尽时。
他赶在天黑前绕去街上一家门面不大的镖局,砸了一锭黄金,让人连夜出城南下送信,随信附带的还有一枝金钗,成色款式都比较旧,却压不住上面嵌的一颗鸟蛋大的鸽血红宝石,浓郁得扎眼,连周围一圈米粒大的碎玉也水头通透。这样的首饰即便在侧妃琳琅满目的嫁妆里也是数得上的珍品。
燕回从镖局出来,走在飘着羊肉香气的街道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北地的暮色里总缭绕着烧麦杆的烟熏味儿,早早裹上夹棉袄头戴小毡帽的行商,吆五喝六地拉着疲惫的骡子,卷着舌头嘟囔地从他身边走过,
“操他娘的……”
他站在街角看着一盏盏亮起的红灯笼,街市灯火通明,粗犷的叫卖声和混不吝的口音,还有来来往往高鼻深目的胡人,陌生得令人想要逃离。
他怔忪地往回走,嘴里含着半块冰冷的胶牙糖,齿槽被黏得分不开,含含糊糊地低声骂了句,“操他娘的……”
许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站在门口揉揉冻僵的脸,糖吃完了,人也骂了,戴上面具径直走去后院,管事跟在身后解释,“.…..人都到齐,就差您了。大公子,二公子,还有大小姐……”
“知道了。”
燕回心里有了准备,一推门齐刷刷二十几双眼睛看过来,正中的燕凌头也不抬,一杯杯喝酒,顺手指了正对他背着门的位置,“坐。”
依旧是分了两桌,燕凌身下分别是梁王妃和大公子燕旭,其次是大公子妻卢氏,侧妃尤氏,二公子燕旸及妻周氏,守寡的大小姐燕曦,最小的三姑娘燕映以及孙辈子嗣们。隔开的另一桌是府里的姨娘妾室,杂拉八九个,还不算燕旸院里上不得台面的歌伎女伶。
一年没见,都恨不得眼睛黏在他身上。席间冷冷清清,甚至比燕回来之前还要安静。
燕凌只埋头喝酒吃菜,王妃看见他的刹那厌恶地别过头,若不是梁王在上座压着,她几乎要甩袖离去。大公子见状,泛着青色的脸面上浮起一丝怯意的笑,隔空冲他举杯,“三弟一年未归家,大兄甚是想念。”
卢氏要劝酒也被他推拒开,“三弟看着比离家前还要健朗,看你在南边过得好,大兄心里也就放心了。”
燕回笑着说,“劳大兄惦记,我见兄长面色也比去岁好很多,想是好事将近,三弟先提前恭贺献礼了。”
请封之事在燕旭心中扎根多年,早成了一根剔不出的刺。一朝得尝所愿,还是一步到位,怎么也按捺不住欣喜,好事养人,他看起来确实精神尚佳,连饮两杯酒也未见郁色,脸颊红扑扑地打开燕回赠上的礼盒,是支成型的老参和一副颜公的字。
他喜上眉头,翻来覆去把那副字看了半天,还给卢氏炫耀,当着燕回的面让侍女挂在书房,务必挑个好地方。燕旸见他这副模样,和一母同胞的燕曦对了个眼色,阴恻恻地举着酒杯一跛一跛地朝燕回走去,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捏着,
“三弟许久不见,怎么话都不会说了?怕说多了一口南蛮子软语,让家里人笑话?”
燕回拂去他的手,头也不抬,紧着面前一道汤浴绣丸吃,梁王府女眷多,厨子炖汤的手艺一流。
燕旸见他不接招,心里冒出一簇火。他四下扫视一圈,见燕凌和阎氏不往这看,便又凑上去吐着酒气问,“三弟从京中怕是带来不少好东西吧?怎么,有给大兄调理身子的老参,就没给二哥治腿的方子?”他抬起右腿架在椅子上,啪啪大力拍着木头支的半截小腿,面色狰狞,酒气浓郁。
“再怎么说,二哥这条腿……也是你弄断的啊。”
席间连小儿闹着要菜,咕叽咕叽咀嚼的声音也消失了,明里暗里都在侧目。请封一事,何止是燕旭心里的刺,早从阎氏透露出想要把燕旸记在名下起,他做梦都想着这一天。他恨为什么燕旭不早点死,反而活着生了嫡子,他恨为何又有了燕回,生母是身份高贵的侧妃,从小就被父王带在身边。他活着一天天眼见希望渺茫,直到燕回这个杂种弄断了他的腿,骑不上马更打不了仗,变成个比燕旭还不如的废人。
燕回放下筷子,抬头撞向燕凌窥伺的目光。
他总是这副神情,从那日起,眼睛里再没有神色,没有飞扬的快意,也没有温情怜悯。
他冷眼看着他在空旷吃人的王府里挣扎着长大,长成一个扭曲的幽魂,被人唾弃排挤,袖手旁观放任由之。
周氏被侧妃捅了一手肘,后知后觉地跑来拉燕旸,低三下四地劝道,“夫君,夫君……王爷王妃都在看着呢……”
燕旸一手把她推了个趔趄,他顺着燕回的视线看去,就见燕凌端坐在主位上,两侧是他的妻妾子孙,可他眼里只有一个燕回,自始至终,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还要去抓燕回的衣领,让这个胡狗娼妇养的杂种付出代价。臂腕被一把截住,是只指骨修长的手,一双碎金的眼瞳盛满怒涛。
燕回是他们三人中唯一一个习武的,手劲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燕旸先还强忍痛意,可那只白骨一样的手越箍越紧,几乎要隔着皮肉捏碎他的骨头。右腿已经断了,他不能再当个写不了字的废物。
“松手……松手,狗杂种……你胆子大了……”
燕旸口不择言,周氏顾不得屁股痛,扑上来去掰燕回的手指,席间暗流涌动,已有年纪小的孩童被燕旸狰狞的脸和粗噶痛苦的嘶嚎吓哭,连王妃也难得放下筷子,两只浑浊的冷目直视过来。
侧妃尤氏也变了脸色,她在王妃手下多年,恨起燕回来只多不少,她碍着燕凌的面,没有像小女燕曦一样冲上去破口大骂,而是一边观察着王爷的神色,一边冷声斥道,
“三公子,这是家宴,你一回来就当着王爷王妃闹事,把阖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燕曦可没她那么顾忌,一把推在燕回身上,她身量高挑,为人泼辣,正是地地道道的北女,连死了的夫君活着的时候都没少被她打,对上这么个不招人待见的三弟,她早把当年燕旸断腿一事记恨在心头。
“燕回,你弄断了我兄长一条腿,还要当着父王的面掰断他一只手么?”她看向王妃阎氏,口中喊冤,“父王心里只有那个回纥女人,连带偏袒她的儿子,当年二哥的腿被压断也是草草打发,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嚣张,您不管家里的事,那就让母妃决策好了。”
侧妃顺势跪倒在阎氏身侧,敷粉涂脂的脸哭成泪人,她也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却总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红戴绿不算,一年四季粉奁胭脂口脂最不能少。年轻时是娇艳,现在一颦一蹙,脸就跟泡发干裂的墙面似的,一动掉一层白灰。
“求王妃做主,旸儿也是喝多了酒,他没习过武,挨不得老三的力道……”
连人逢喜事的大公子也来打哈哈,他已然把自己放在了一家之主的位上,慢悠悠地踱到跟前来,夹在两人之间当和事佬,“三弟,三弟……都是一家人,你二哥喝醉了。你今日好不容易回家,不要搞这些……一会儿去大兄那儿,璟儿要和你学武呢。”
闹闹腾腾,前一刻还是万籁俱寂,眨眼就乱成了菜市口。满屋的人,站着坐着,横眉冷对,恶语相向,燕回都听不见,他还在望着梁王,燕旸在耳边嚎叫,燕曦和周氏在推搡,还有掩饰不住得意的燕旭,时隔多年,终于如愿以偿。
阎氏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声音苍老威严,“胡闹——”
哭声喊声叫声戛然而止,她替燕凌斟酒,连看也不看这场闹剧,“三公子南去一年,在天子脚下,圣贤集聚,正是诗书礼仪之地,不想连最基本的兄友弟恭都忘光了?”
燕回被这一声拉回神智,他抬手甩开燕旸,一个眼神都欠奉,起身往外边走边说,不是商量,而是告知,“我明日便回南直隶,父王若是执意要为我娶妻,不如先把我剔出族谱吧。”
燕旭还要上去拦他,“三弟……岁知,大兄的继位你不来,让外人看去要笑我们梁王府兄弟阋墙。父王也是为你好,你年纪不小,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出门在外家里才放心。”
他絮絮不停,急得连说带咳,一手拉着燕回衣袖,捂着嘴吭吭上头。
燕凌把酒杯往桌上一磕,阖屋的人齐齐打了个颤,连燕旭也粗喘着扭头看去。
“成婚一事可暂缓,剔出族谱这种话不许再提。”
他掏出帕子擦筷子,擦干净后去夹那盘鹿肉,阎氏两手托着盘底供到他面前,“留到初十把事办完,你想去哪儿都不管。”
“上了两封请奏,你兄长继任王位,你”他用筷子直指燕回道,“封梁世子。”
阎氏手里的金盘坠在沉木桌上打了几个转转,燕凌把筷子一扔,推开椅子大步朝外走,用每个人都听见的音量对燕回说,“晚些来书房找我。”
身后传来碗碟破碎一地凌乱,不知是戳了哪些人的心窝子。
苏州府与广宁府一南一北,无论燕回的日子过得多么水深火热,一时半会儿也传不到谢溶溶耳中,况且她现下有了新玩伴。
杨裳被刘峥带来苏州,把她送到谢家,连门都没进,只说三日后来接人,又马不停蹄地原路返回了。杨裳搞不懂他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她趴在谢溶溶耳边讲悄悄话,
“你看他,吓不吓人?”
谢溶溶抻着脖子从门里看出去,只见那位禹世子正要掀帘上马车,冷不丁回头和她对视上,吓得谢溶溶缩着脑袋回来点头,“吓人。”
长得好看,不敢多看。
杨裳估摸着刘峥走远了不会回来,说话也放肆开,“不过我不怕他,他在外面再怎么牛气哄哄,回到家来还得给我伏低做小。”
谢溶溶问,“为啥呀,你揪着世子什么把柄了么?”
“没,”杨裳豪气地一挥袖,“刘峥怎可能露马脚?我是他大嫂,他敬我不是天经地义?”
谢溶溶捂嘴笑,“世子没有定亲?就这么只身跑到金陵来,你不是说王妃最疼二公子么?”
杨裳对此事也一头雾水,她含糊不清,便不想提刘峥的事,她跟在谢溶溶旁边随她去看屋子里的摆设,指头戳着不倒翁的肚子,趴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些金陵的琐碎,不可避免地把秦氏和肖盈都骂了个遍,有次在街上碰见还跑来找她的晦气,站在门口说了半天酸话,没想到下一刻刘峥撩开帘子露出张冷艳的脸,他半点没客气,一人推了个大马趴,还嫌她们挡路。
“真解气,你是没看到!”杨裳抱恨,“隔日雎宁郡王就闹上门了,我那个小叔子也是底气足,让人把大门一关,耳窝窝塞俩棉花团子,直接回屋里睡觉去了。到底是先帝的亲侄儿啊,据说当今也对他依赖的很,等闲不让他出宫。”
谢溶溶笑倒在床上,“还真没别人有这个底气。”
杨裳突然想到什么,手指一缩,偏过头看她,“对了,那位经常传信的燕公子……”
谢溶溶心一下吊起来,不由自主地坐正身子,她没给杨裳说过她和燕回的交集,生怕她听了什么传闻,还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她佯装镇定道,“燕公子怎么了?他前些日子回北边去了,听说是梁王病重。”
杨裳若有所思,“那倒说的通了,不过也不对啊……”
谢溶溶没听清,移到她身边倒了杯茶推过去,“什么不对?”
杨裳挠着头道,“不是说他不得梁王喜欢么,才远远打发到南直隶来……”她看向谢溶溶,眼神清澈,“刘峥前日回来说,宫里收到两封北地的来信,都是请封的折子。”
“两封?”
“是两封。一个是退位,由嫡子继任王位。一个是请封,封三子,是那位燕公子吧,为世子。你说怪不怪?还替他告了长假,说是要等完婚后才能回京。”
葱白的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愣什么神呢?水都洒了”
谢溶溶冷不丁回神,就听见杨裳喊侍女拿抹布来,茶水洒了一桌子。杨裳去牵她到床上坐,疑惑地把她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咦?你手怎么这么冷?”
谢溶溶脑子里一团浆糊,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在听见方才的消息时,那种心噌地凉了的滋味。她几乎六神无主地环视着屋子,无论是床边的金鱼缸子,还是桌上一排摆开的泥塑娃娃,又或是绑在帘子上的风铃,挂在墙上的兔儿面具,一切的一切,都有了那人的影子。
他站在月色里榕树下,惨然笑着,“溶溶,你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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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证候来时,正是何时?(徐再思)
2.原文: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柳永)
这两天还有一章。我把卷名改了,下卷改成了中卷<欲付此情书尺素>,下章写完中卷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