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探窗--第四三章 烈酒酸莓

正文 探窗--第四三章 烈酒酸莓

医院走廊上苏来水的气味灌入了肺里。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的预感更让人拒绝承认。

“鹤儿他...”从急救室中走出叶父,用摘下眼镜颤抖的手,扯动了他眼角的皱纹,却抹不掉心疼的泪,“年前吧...”

泪水划破了嗓子,叶夫深抽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对陆斯回道,“查出来了胃癌。”

“第四期。”叶父努力挺起苍老的脊背,他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是白发人要送黑发人的无尽绝望,“他病得太久,太重了。”

“只能‘姑息治疗’,不剩多少时间...了。”

“鹤儿他...不让我和他母亲告诉你。”叶父握住了陆斯回僵化的胳膊,快要说不出来一句话,“也不让告诉小舟。”

“他和小舟从那么小就在一起,我和他母亲一天天看着他们一块儿长大。这么多年了...却不能有个结果。”叶夫的泪落在了斯回的胳膊上,“麻烦你帮叔叔和小舟说...是我们对不住她...耽误了她...”

在哽咽的、渐远的话语声中,紧贴着墙面的林漫冷颤着下滑蜷缩,叶夫离开的背影让氧气冻结,让血液凝固。

她模糊地看到顾扬在痛哭,林昂在发抖。她听不太清楚斯回说的话,只能依稀听见他说的几个字音,“我...”、“买些”、“东西”,她恍惚地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

无法面对的落泪声钻入了急救室的门缝,林漫本能地撑着冰冷的瓷砖起身,她连一句让他们镇定的话都讲不出口。

“你们——”林漫知道自己在逞强罢了,她重新调整了混乱的言语,只说了一句,“姐姐...在这里。”

她惘然地扭动了把锁,推开了门。

一束霞光,照射向病床上背靠着床屏的轻鹤,闻声,他含着泪朝林漫温暖地笑了笑,“抱歉,吓到你了吧?”

开不了口,林漫拼命摇着头,泪水汩汩而流,“别这样...”

“别这样...”她泣不成声,否定着一切现实,“不会是这样...”

“我不想你们难过。”轻鹤听到了门外压抑的哭声,灰尘在那束霞光中飘飘浮浮,“可...”

“抱歉,还没好好认识你。”停顿少许,他垂眸将泪忍下,“就要离开了。”

霎时间,林漫咬唇崩溃,她无措地听着他对自己说,“林漫,别告诉迷舟,好吗?”

“她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去实现她的梦想。”轻鹤脆弱的恳请声缓缓传来,“别让她知道,别让她去割舍,好吗?”

林漫的思绪瓦解,她做不了任何决定,她只能说出那个名字,“等斯回他...”

落日西沉,轻鹤望向窗外的余晖,“斯回他啊。”

那些他们相识的过往,一幕幕闪过,“斯回他...其实没那么坚强。”

一步一步间,陆斯回艰难地浅吸着。

他踽踽走过的道路开始跌宕,街道旁的树木在沉没。

视线里天边的霞光在发炎,他被烧焦了的神魄已无法再追蹑上他的脚步,他的呼吸变得短促。

「两天不见,你好像瘦了。」

「最近在健身,颇有成效。」

「鹤儿,发生什么了对不对?」

「没有,我只是...」

「累了。」

“骗人...”闪回的记忆将他的神智击垮,他身体的零件即将无法运转,迷失了方向,“骗人...”

远处医院外的果贩在竞相吆喝叫卖,一个女孩拉着她妈妈的手说,“妈妈,我想吃草莓。”

「想在乡下买套屋舍,每天耕耘种月,再种点儿草莓,你我二人把臂归林,如何?」

「你不是想环游世界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

夕阳如火,铺满了整个三轮车的水红草莓,闪着剔透的光,卖果的老板也为陆斯回撑开了一个塑料袋,“您要多少,保证甜!”

他已没有意志,陆斯回只知道将手中握着的微凉草莓,在晃抖中装入袋子里,买给轻鹤。

“妈妈我要拿着。”

“那你要小心些,不要撒了。”

可女孩儿刚提起装满的塑料袋,一根扎带却被坠断,红润的草莓倾泻于地,滚翻奔窜。

“怎么回事,都和你说了要小心些的啊。”

“你怎么装的袋子呀,我都付过钱了。”

“掉在地上还怎么吃啊?”

陆斯回的瞳孔赤红刺痛,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被磕伤的草莓,他只剩只言片语,“轻鹤...喜欢草莓。”

他无念失思,可他知道那是轻鹤喜欢的,于是唯有最下意识的动作。他步伐蹒跚,弯下腰去捡那掉落了一地的草莓,他的口齿不清,“鹤儿...喜欢。”

像怎么捡都捡不完,他手中的草莓被捏出汁水,腻在他的手掌处,又流向触碰着地面的指尖,染湿了灰土。

「我不会一个人啊,你会一直在。」

「那我要是有一天不在了呢?」

“我不会一个人啊...”陆斯回一瞬间心如刀绞,他干涩的眼眶、不会流泪的眼眶,猛然涌出了泪水,“你会一直在啊...”

“你会一直在啊...”他驼着背,泪如雨下,纷纷砸向地面,在这锥心的痛与刺骨的悲中,他的双膝弯折,“我不会一个人啊...”

喧嚣的人潮中,陆斯回跪倒在地,止不住地恸哭着,本干涸掉的泪水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归还给了他。

“你怎么会离开...”眼泪咸苦滑至唇边,他锤击着大地的手掌覆满了被碾碎的果肉,埋向地面的脸憋得青红,快要换不上来气,“你怎么能离开...”

可无论他怎样呐喊,这方土地都无动于衷地漠视着他,没有一丝回应。

“你怎么能留我一个人...”他的脉搏失去频率,他的头颅顶在了粗糙的石子路上,硌出血痕,“求你不要离开我们...”

“妈妈,那个人怎么了?”

“他哭得好伤心啊。”

“快走了,别管闲事。”

行人侧目,一个人要怎样的伤心,才会如他这般痛彻心扉地哀嚎呢?

「这不,夏夜已来,望能一同赏冬雪。」

「咱南城什么时候会下初雪来着?」

「大概11月底。」

「还在11月底啊,很想看第一场雪。」

“不是还要看第一场雪吗?”陆斯回撕心裂肺,他的肉体碎在了空气中,他的心摔在了地上,跌得一塌糊涂,“你不要看第一场雪了吗?”

「那我预定你婚礼伴郎的位置了啊。」

「那必须啊。」

“不是说好了要我做你婚礼的伴郎了吗?”他的魂悬在了空中,飘无定所,“你怎么可以食言...”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

晚霞映在他落于地面的泪水里,反射出金屑般的光芒,他的头颅撞击着地面,呕心抽肠,“你怎么可以离开我们...”

「要继续好好的在一啊。」

「日子还很长。」

「是啊。」

「还很长。」

世界上所有的光都暗了下来,他的哀恸是他走投无路的抵抗,“怎么办...”

“怎么办...”他声嘶力竭,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大地,“该怎么办?”

剩不下的日子,稍纵即逝的时间,要怎么办。

“可不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他没有一点点办法。

真的,没有一点点办法。

“该怎么做,你才可以留下来...”他只有那颗破损的心,只有涌不完的泪,他无助地问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面对。”

“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

“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你。”

晚风袭来,却再也刮不起生命的皱褶。

不知过了多久,陆斯回悲泣地从地面上爬起,他头破血流,如同孤魂野鬼,毫无目的地行入了这无际的夜晚中。

在擦不干的眼泪中,林漫离开了医院,把顾扬和林昂送回了家,她找寻不到斯回。

整个城市温度骤降,冷风无休止地从车窗灌入,她在一盏路灯下刹车。

她趴在方向盘上,绷不住地呜咽着,轻鹤同她在医院里讲的话在耳畔回想。

“林漫。”轻鹤收回了望着那窗外的视线,“你说,你的心里有一扇不敢打开的窗户。”

“那我心里的那扇窗,就是,生死与爱人。”

“别怪我骗你们。”轻鹤缓慢地眨着眼睛,“也别怪我没告诉你们,这行为俗。”

“我不是在逞英雄。”轻鹤怕眼泪流下,他闭上了眼睛,“你们早知道一天,早痛苦一天,犯不着为了必然会来的结局担惊受怕。”

“那你呢?”林漫哭着问他,“那你呢?”

“我啊。”轻鹤的泪还是从眼尾溢了出来,“只要和你们待在一起,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扑入车中的冷风让林漫的后脊发冷打颤,她在抽泣中摸索到了手机。她违背了轻鹤的请求,给迷舟发了信息。

这么做是因为她想到,如果自己是迷舟,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轻鹤的身旁。

无论如何。

当迷舟下了飞机时,踏入了隔着千山万水的,没有轻鹤的国度,拿出手机收到这条信息的那一刻,她的耳朵轰鸣欲裂。

没人知道那一刻,她竟希望自己深爱的人,与她分开的理由,真的是因为不爱了。

而不是因为太爱了。

「这17年,我没有一刻不在爱着你。」

「可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以为,是他对她的爱止于此了。

然而却是,他的生命要止于此了。

可她宁愿,他不爱她了。

异国的机场里,弥散着不属于她的语言,她久久地伫立在原地,掉入了无捱的荒漠。

迷舟失去了知觉,拖着那具沉重的肉身,没有任何犹豫地买了最近一班回南城的机票。

她哭啊哭,她要回去他们的故乡。

她哭啊哭,她要回去她的爱人身旁。

她站在机场的最中央,不停地哭着,有人来拉她,她还是在哭着,她的眼睛已经张不开了。

“让她哭吧,别再管她了。”

让她哭吧,别再管她了,因为那悲戚几乎要把她哽死,那凄痛快要把她生吞活剥。

让她哭吧,别再管她了,因为她除了流泪,什么都做不了了,她胸中要失去至亲至爱的悲,会随着那泪不断倾流,又会随着那泪不断增生。

只有迷舟自己知道,她即将成为这片荒漠里的孤儿。

渺小的是,厄运降临缠身,日子却还在继续着。迷舟回来之前,他们行尸走肉地过着这漫长的20个小时。

“是不是...”夏颜瞥一眼轻鹤的办公室空无一人,斯回也不在,连钟老都不见了踪影,“出什么事了呀。”

林漫抬起压向办公桌的头,她的眼睛红肿不堪,望了眼夏颜。

她不知怎么开口,手机这时响了两声。是迷舟发来的,她已经见到了轻鹤,轻鹤要他们四人共同去个地方。

“抱歉。”林漫抓起手机,站了起来,她声音微颤,“等我回来再说。”

林漫从台里出来,回到了院子里,围墙上的无尽夏悉数败落,二层门窗紧锁。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拿上钥匙走往室内的楼梯,上了二楼。

锁头转动,木门打开。

清冽的阳光从天窗泻下,房间内浓烈烟草的味道,让她干咳了两声,烟雾重重,她愣在原地,停顿了半分钟后,朝他走去。

书堆蹋倒,陆斯回瘫坐在角落的地板上,他的衬衫凌乱发皱,周围是撒了一地的红酒瓶,他颓废无神地坐在那里。

当听到脚步的声响时,陆斯回的目光怔然地仰视向林漫的方向,四目相对,心脏猛然生疼地抽动。

停下了向前的步伐,林漫蹲了下来,她从没见过这样衰弱的陆斯回,他下颚青涩的胡茬刺出,唇部灰白,眼眸黯淡失光。

“斯回...”她束手无策,只能叫他的名字。

西装裤上土痕斑驳,他的一条腿支着,胳膊搭在被石子割破的膝盖上。他无力下垂的手夹着燃烧的烟,烟灰燃尽飘落。

心中的恐与惧,已无法在红酒中消失,酒精麻痹了他的官能,却麻痹不了他的神经,他张了张口。

“鹤儿他...一直很着急。”陆斯回眼球充血,满目荆榛,“他着急让你住进来,他着急地和顾扬林昂讲那些话。”

“我还问他‘你急什么’。”斯回揿灭了烟,“他怕我出事儿,他怕俩孩子不勇敢。”

“他怕他不在了...我们过不好。”陆斯回咽喉肿痛,“他怕我们担心,怕我们麻烦。”

林漫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听着他的声音,“从18岁念大学,到现在30,12年过去了。”

“这12年,什么都在改变。这12年,人心在变,天变地变,但轻鹤从未变过。”斯回脖子上的青筋凸起,“他把我的事当成他自己的事。”

“他始终...同我患难相恤。”

“可是...他却要离开我们。”陆斯回的睫毛颤动,泪淌了下来。

一种匮乏感冲入他们的身躯,这匮乏感在于,他们不知该怎样对苍天苦诉这沉痛。

“轻鹤他...要我们。”泪珠落在唇上被吞咽,林漫轻声道,“和他去趟乡下。”

天已经凉了很多,用尽全力打起了些精神,林漫等陆斯回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出门。他们同轻鹤与迷舟碰面后,林漫和迷舟相望了一眼,迷舟看起来很坚强。

在安静中,车开往城郊。

差不多一小时后,他们到了一处庭院。庭院辽阔,常青的松柏成排,花香鸟啼。轻鹤推开了围着的栅栏,这里是他上个月置办的屋舍。

“买房的时候,房主还给送了片儿地。”轻鹤的头往远处一昂,“就大棚那儿,我请人打理了打理,种下了草莓苗。”

他们走走停停,在轻鹤的介绍声中穿过了院落,来到了屋檐下。

房屋雅致,轻鹤坐在了木廊上,晒着太阳淡笑道,“你们要是哪天想我了。”

“就在这里摘点儿草莓,烫一壶青梅酒,来看看我。”阳光打在轻鹤白色的毛衫上,闪出碎光,他用着最温暖的语调,说出最残酷的离别。

“我和林漫去倒些茶。”迷舟浅吸了口气,拉起林漫,留下他们两个人讲话。

寂然浸透着心房。

“想喝黑啤了。”轻鹤打破了沉寂,浅浅地道,“斯回,烟还是要戒的。”

微风阵阵,陆斯回沉默不语。

“怎么着,这是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别开玩笑了。”斯回出口的声音有些重,他不要他佯装若无其事。

“回哥。”轻鹤明白斯回在想什么,他抬手指了指那参天的古树,“树高千丈,总要落叶归根。”

“各有天命,我叶轻鹤不认也得认。”他凝望着陆斯回,“可人生在世,诤友难得。”

“这辈子,我能遇到你,值了。”轻鹤的眼神澄澈,追寻着斯回躲避的目光,他的话语急迫,“但我放心不下你们。”

“我放心不下迷舟!”

“我放心不下我父母!”

“所以——”轻鹤的嗓音有片刻的堵塞,“我想拜托你,有空的话,帮我照顾照顾我的父母,也照顾好迷舟。”

“我不要。”陆斯回磕在木廊上的脚步急促,呼吸失控,他的声音沉闷粗重,“我不要答应你!”

他慌乱地来回踱步,他害怕他离开,“你的父母你自己照顾!”

抛下伪装的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什么坚韧的男人,他们像两个年少的、无助的、赌气的男生。

“你的爱人你自己去爱!”斯回要挣脱开轻鹤握住自己胳膊的手。

“我没时间了,陆斯回!”轻鹤紧抓着他,与他对视,“我没时间了!”

“我就要走了!”

顷刻间,凝视着彼此的他们,泪水从眼眶中冲溢而出。

“我就要走了...”轻鹤的声音哑然,“我就要走了...你明不明白...”

室内,迷舟和林漫揪心地忍泪。

尖锐的痛,在血脉里绽开。

“你怎么可以离开。”陆斯回摧怆地回握住了他的肩膀,哭断衷肠,“你怎么可以离开?”

“究竟要怎样,你才可以留下来?”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不要告别...”他的热泪滚滚。

“不要和我告别...”他的心千疮百孔。

“不要同我们告别...”他的伤反复感染。

他们多想知道,谁来解他们这无解的悲与愁。

当之后,林漫将轻鹤的病情告诉夏颜时,猝然间,夏颜手中的陶瓷杯摔落,陶瓷碎片撒满一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于他们每个人来说,轻鹤是湛湛晴空中那一束最温暖的阳光,是无边黑暗里的那一颗最亮的启明星,是贫瘠土壤上那一株最挺拔的青杨。

相知的一天又一天里,轻鹤带给了他们无上的安全感。正因为有他不可替代的存在,即使他们势单力薄,身后也像有千军万马。

然,白云苍狗,苍黄翻覆。

在生命这场浩劫中,那坚实的堡垒被无情地冲塌摧毁,他们赤手空拳,无力招架。

他们,溃不成军。

那天回程的路途中,轻鹤有些累了,他靠在了迷舟的肩膀上,握紧了她的手。

道路凹凸不平,摇摇晃晃,轻鹤在半梦半醒之间,轻喃了一句:

“好想再看,一场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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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的话很多,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有不停地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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