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高一年级
报名下午。
班主任坐在讲台上俯瞰下面坐着的学生，右手搭在已经掉色的保温杯上，左手捏着一支喝了半截的烟，沉默不语。
方遇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报名来得迟，好一点的座位已经被挑完了。眼前的A4白纸上是她写完自我介绍，但是下面的班干部自我推荐表格还是一片空白。
她低着头，看上去在思考，其实此刻她脑子里全是昨天晚上和她哥哥的谈话。
开学前一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妈妈还没下班，哥哥在医院，肝癌化疗。她打包整理完所有的东西，靠在阳台的窗户上，点了一支烟，尽管才高一，烟龄已经有了两年。从哥哥检查出来生病开始，烟就成了她自我排解的工具。
细长的爱喜在慢慢燃烧，烟雾在手间缠绕两圈又被风吹走，怕烟味不散，窗户大开，时不时还能听见隔壁妈妈教训孩子的声音。
方寻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方遇紧绷的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
“妈没回来，我悄悄回来的，”方寻坐在脚蹬上拖鞋，从医院出来有点累，动作幅度不能太大，只能解开鞋带松开点慢慢来，“拿出来吧，小心烧到手。”
方遇尴尬的把手伸出来，把燃烧的烟头藏在手掌心，不让烟味飘出来，然后绕道厕所直接丢进马桶里，摁水，冲掉。
方寻站到她后面，看她洗完手擦干，“明天就要上高中了，我们阿遇就成了大姑娘，感觉怎么样？”
“假期太快了，想多陪你一段时间。”方遇望着消瘦的哥哥，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往沙发上带。“真的不能让我休学一年吗？我想陪陪你。”
“没必要阿遇，我不是你生活的中心，你得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方寻环住方遇的肩膀，让她头靠在自己身上，“况且你别打扰我和我们家明明的二人世界。”
方遇抱住方寻的手臂，“那你等我放寒假了我们三一起去大理过年。好不好？”
“三是指明明还是妈？”方寻逗道。
“当然是明明哥哥！”方遇翻了一个白眼，“妈妈哪年过年还有时间？”
方寻没有回答，只是捋着方遇的头发，反反复复。躺了一会儿，方遇想爬起来，方寻不让，“好久没有抱着阿遇了，现在也抱不动了，就躺一会儿吧。”方遇没再挣扎，只是说：“别累着了。”
“不累。小时候你最喜欢躺在我大腿上，你第一次看见明明的时候还和他打了一架，就因为他靠着我你说他抢了你的位置。”方寻笑她。
“等会你怎么回去？”方遇不喜欢听哥哥这种类似八十岁老大爷惋惜岁月般的回忆往事，她怕失去他，没有将来的回忆只是毒药而已。
“明明下班了来接我。”
“哦。”
“阿遇到学校了能少抽点烟吗？”
“有时候心里烦睡不着才会。”方遇不想让哥哥担心，还是保证说，“我尽量，你乖乖听医生和明哥的话，我也乖乖听你的话。”
“如果高中遇见喜欢的男生就谈个恋爱吧，女生也行。”
“不要，有哥哥就够了。”方遇拒绝。
“明哥听见这话升学礼物该丢出去了！”方寻笑到。
“妈妈知道的话会把我双腿打断的！”
不料方寻却反问她：“知道你抽烟不会打断你的腿吗？”
“嗯，好吧，如果遇见合适的人的话我不会拒绝的！但是你看看我这样，最多也就能吸引一下小女生，小帅哥就算了！”边说还边蹦起来薅了一把头上的短发，“我现在和你出去就是你弟弟！”
“谁让你自己剪的？”方寻鄙视道。
“看你和明哥都剃光头，我也想试一试嘛。”其实方寻都懂，上半年自己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洪明索性陪自己把头发都剃了，没想到这个天不怕的妹妹也把头发剃光了，顶着一个鹅蛋头去医院的时候把大家吓了一跳。这个妹妹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两个人之间的深厚感情他怎么不懂。只是他时日注定不多，他多么期望这个时候能再出现一个人，让妹妹的感情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寄托，不然他离开之后她该怎么办？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方遇站起来开门。是明哥来了，“这么快？”她侧身结果明哥的提着的袋子，让他进来，“我还以为你得加班到十二点呢。”
“阿寻让我给他的大妹子买礼物我肯定提前过来了，不然今天床上哪有我的容身之地？”洪明指着方遇拿着的纸袋子，“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方遇打开袋子一看竟然是一部手机，拆开外包装是最新款的iphone6，直接高兴得蹦起来，左手抱住方寻，右手拉着洪明：“谢谢明明哥哥，谢谢哥哥，你们太好了！我终于有手机啦！”
洪明拍拍她的背，“冷静一点，开机看看，已经装了电话卡，是我的副卡，以后话费直接从我这里走，流量管够。另外给你申请了微信，里面添加了我和阿寻，以后我们的QQ用得少，联系我们就用微信或者电话，还拉了一个群，里面就我们三个人，方便三个人联系。”
方遇的感激之情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能一把抱住洪明，说：“你就是我亲哥！”
方遇一凑近，洪明就闻到了她身上的烟草味道，洪明一下子揪住方遇的后脖颈，把她拎着掉个头，说：“本来阿寻还买了一个蓝牙耳机，今天就不给你了。”
“为啥？”方遇不解。
洪明手指猛戳方遇的额头，“你自己嗅嗅，多大的烟味！你上次怎么说的！嗯？小小年纪就成了老烟枪！还为啥为啥？你说为啥？”方遇一下子就蔫了，知道洪明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只能转头去抱自己亲哥的大腿，坐在地上抱着方寻的腿摇啊摇：“我知道错了，我改，以后一定改！我把剩下的烟都上交，你把耳机给我呗。”
方寻昂头看看洪明的意思，洪明扶额：“你就惯着她吧！”
方遇见有戏，继续撒娇：“欧巴，给我吧，给我吧～我戒烟，再也不喝了，你说啥我都答应，你就给我吧～”
方寻眼巴巴的看着洪明，撅着嘴说，用眼神说：“我能怎么办？”
洪明叹了一口气，问方遇说：“什么条件你都答应？”
方遇点点头。
“到学校之后每天跑五公里，截图打卡到群里，能做到耳机今天就交给你。”
方遇继续点头，心想把耳机先拿到，到学校了跑不跑他能管个屁。
洪明好像看透了方遇的小心思，说：“ok，耳机先给你。打卡暂停一天，国庆节我就和你哥过几天二人世界，你就一边去吧。另外如果超过了七天没打卡，你抽烟的照片一定准时被你妈收到。”
方遇躺在地上一阵哀嚎。洪明没有管她，去房间里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拉着方寻离开了，离开前还不忘对方遇比心说：“加油哦！”
“还有十分钟。”班主任提醒道。
方遇内心很懒，什么都不想干。但是她必须表现得积极一点，不能让哥哥再为她担心。她的出生是妈妈为了挽回和父亲感情的工具，可惜这个工具没有半点作用。都离开家庭的男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儿回心转意呢？虽然父母没有离婚，但是父亲很少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母亲看着这个失败的作品更是生气，平时对她丝毫没有温柔可言，一直都是大她十岁的哥哥，耐心的哄她逗他，带她玩，陪她成长。
她五岁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继承了所有的遗产，之后沉迷于工作，对她的要求除了学习成绩再也没有其他。到她八岁的时候，哥哥上大学干脆带着她一起离开。十二岁哥哥公开出柜，刚开始母亲不能接受，后来她生意失败走投无路，明哥帮她还完所有的债还给她一笔资金重新开始，她才松口。本来一家五个人终于开开心心的在一起生活，没想到前年方寻在家突然晕倒，检查出来肝癌。
方遇想起中午母亲离开之前的叮嘱，“班干部就从学习委员和班长里面选一个，这两个是最重要的也是班主任最喜欢的。”要么在学校里麻烦一点要么在家麻烦更多，听闻自己心目中“优秀的女儿”在班上什么职务都没有捞到，她妈估计能直接去找班主任谈一谈。
衡量了一下各个职务和对妈妈最好的解释，方遇在最后关头填了一个语文课代表，相对于班长学习委员等其他每天琐事不断的职位，课代表只是负责收收作业简单许多，而且和学习相关妈妈那里也更好解释。
方遇原本完全不在乎她妈妈怎么说，但是哥哥希望她和妈妈之间能建立正常的母女关系的羁绊，她就表现得像一个正常的女儿一样和她妈妈交流。变得没事干的方遇手肘撑着脑袋，望着讲台上的班主任，明明头顶已经秃了，还自欺欺人的把四周的头发留长遮住中间的空白。看着又老又严肃，肯定是个古板，估计初中的日子都不会轻松。
班主任收完所有的自我介绍，就放同学去食堂吃饭。
新城一中是一个私立高中，学费和升学率成正比。初中毕业的暑假，方遇本来已经考上当地最好的公立高中，但是公立高中不能寄宿，哥哥开学前病情突然恶化，住进了医院，他们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明哥就直接做主将方遇送到了接受寄宿的私立高中。
“人不识货但是钱识货”这话还是挺有道理的，在报名的时候方遇听着新同学们的家长互相打招呼，互相各种尊称，就大概知道了她妈妈在金钱方面从来没有亏待过她，私立高中依旧也是当地最好的。但也正因为如此，班上没有遇到曾经熟悉的同学。
不想吃晚饭， 方遇在食堂转了一圈就回了教室。
晚自习就是老师详细介绍校纪校规班级班规的时间，顺便按照之前自我介绍里面的自我推荐的项目选了班干部，方遇也顺利当选为语文课代表。
一节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宿舍方遇用公共电话跟妈妈汇报了在学校一天的行程，相对于期许中的班长和学习委员，课代表太过于不起眼。妈妈不能理解：“你申请表上写的是什么？”
“课代表。”方遇向她妈妈解释说：“中考全市第一名就在我们班，还有之前得了奥赛金奖的赵亦也在，我报班长学习委员这些都纯属自不量力。再说课代表也挺好的，语文不是我的弱项吗，课代表和老师联系紧密，对我语文学习也有帮助。”
方妈一听立刻就不乐意了：“说白了你连和他们竞争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就算选不上报名竞争一下也是表明一种态度！老师最喜欢积极向上的孩子，你就应该要向老师表现出你的阳光积极的精神……”话还没有说完，手机被哥哥抢过去：“你别听妈的，你想干啥就干啥，你啥也不做老师都喜欢你。”
“我知道。”方遇回到，哥哥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学校有没有遇到小帅哥啊？”话题突然被转开，方遇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手机又被妈妈夺回去，“跟你妹妹说啥呢？一边躺着去，方遇我告诉你千万别早恋，敢早恋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人总是有一套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永远自圆其说而且不容辩驳，所有的反对都源于不听话最终归宿都是狡辩，直接闭嘴说要去学习永远是结束一切最好的方法。
方遇以宿舍要熄灯终结了这场谈话。
哥哥今天声音听起来状态还是很不错，妈妈还能有闲心关注自己在学校的状态说明哥哥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方遇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手机，微信蹦出来一个消息，来自群聊“宇宙最帅三人组”：
洪明：跑步！
方寻：快去操场偶遇一个帅哥。
方遇回了一个痛哭流涕的表情包，然后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换了运动鞋向操场走去。
高一待的还是旧校区，没有塑胶跑道，黑色的煤渣踩在脚下还有点嘎吱响。
七点左右的操场上有很多学生在锻炼，踢足球的，打篮球的，跑步的人也不少。方遇戴着一个黑色的发带，昨天耳机忘记充电了就放在宿舍没有拿，她围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匀速奔跑。
跑到第六圈的时候，方遇注意到她后面跟上来一个男生，距离两米左右。一直跑在她右后方。她加速他也加速，她慢一点他也慢一点。她后来索性不管，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跑完四公里她慢下来，改成快走，想用走路代替拉伸，避免肌肉酸痛。
后面的那个男生终于放弃了跟在后面，从右边超过了她，继续向前。
方遇看着对方的背影，相对于女生而言，进入高中的女生的身高趋近于停止发育，而男生个头则开始疯长，像吃了饲料的猪一样，一天一个变化。从背后看这个男生，身材真好，高且瘦，但是肩宽，宽松的篮球服穿在身上也能撑得起来。手臂上有肌肉，但是是属于那种细长的肌肉，不像健身房那种块状肌肉，更加好看。跑步的时候背挺直，腰一点都不塌，虽然是寸头，但是皮肤白净，从背后看反而有一点书生气的感觉。
操场上一片昏暗，方遇慢慢走，看着对方一步步跑进黑暗里。
走了两圈，方遇准备回去。走到大门口正准备刷卡时，那个男生从远处跑过来。方遇用余光看着这个很漂亮的男生越来越近，在对方快要停下的时候，侧过头挑了一下眉，表示疑问。
脸比背影还要漂亮，这是方遇第一次清楚看见对方的第一映像。和木村拓哉神似这是方遇盯着对方看了一分钟之后的第二个想法。
对方刚刚从运动中抽身，还喘息不定，篮球运动服有点歪，圆领中间显出一小截锁骨，白白的，搭配汗水，满是荷尔蒙的气息。
男生站定之后，说：“同学你好，我是叶时。想问一下你明天还来跑步吗？”
方遇点点头。想到：这么老土的搭讪方法吗？
听到方遇肯定的答复，叶时非常开心，掏出卡刷了一下，问：“回宿舍吗？一起？”方遇继续点点头，和叶时并肩走出体育场。虽说是并肩走不错，但是叶时比方遇高出了很多，按照方遇以前的说话习惯，说话时候得看着对方，她就得时刻仰着头。
“你每天都跑步吗？”叶时问道？
“如果有时间的话。”方遇说。
“你跑步的节奏特别好，跟在你后面跑特别舒服。我自己一个人跑的话总是掌握不好节奏，每次跑两圈就不愿意坚持了。以前我都是在家用跑步机跑，但现在也没有这个条件。不过今天能遇见你我还挺幸运的，跟着你跑和跑步机也没啥区别。”叶时表扬完还拍了拍方遇的肩膀。
方遇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人生第一次被表扬跑步节奏好。不知道这是最新的搭讪方式还是真诚的表扬，只能敷衍的回答说：“挺好。”
一路走到了食堂门口，夏夜的风卷着烧烤的气味吹过，像巨大的磁铁一样将大部分学生从原本的轨道上吸引过去。方遇对吃食一向没有特别的兴趣，直接走过去。叶时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方遇见了，出于礼貌问：“你想吃吗？”
叶时点头。
“那去买？”方遇建议。
叶时马上摇头：“不行，我得保持好体形！拒绝宵夜！不然白跑了。”说完还快走几步，好像只要走得足够快，香味就追不着我。
方遇挺无语，觉得这个男生怎么能在女生面前表现得如此轻松和娇憨。
就这样一路走到女生公寓楼下，方遇叫住走在前面的叶时，告别道：“我到了，明天见。”
叶时一脸懵，手指着前面的男生公寓说：“宿舍不是在前面吗？”
方遇立马明白，叶时把她当作男性同胞了。她无奈的笑了笑：“我是女生。”
这下可以知道叶时是真的想和她一起跑步而不是出于搭讪等其他的原因了。刚被哥哥问有没有遇见帅哥，晚上就遇见一个，只是帅哥把她当作兄弟。
方遇看着叶时的表情在她眼前破碎掉，巨大的尴尬他满脸通红，五官都尴尬得不知道怎么摆放。叶时立马站直低头道歉：“真的不好意思！都是我眼拙。”叶时以为对方肯定要生气了，没想到对方只是非常平静的说：“没关系，这常事我都习惯了，那，明天还约跑步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明天就拜托了！”叶时答道。
“那七点整操场入口见。”方遇转身进了宿舍。
边走边掏出手机：
方遇：@明，今天跑步打卡（附上截图）
方寻：大拇指表清包
方寻：有偶遇吗？
方遇：有，还挺帅的，但是他以为我是男生！
方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明：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遇忿忿关掉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