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司机看着张长生,王乐阳看着张长生,张长生先瞄了一眼王乐阳,然后跟女司机四目相对。
女学生虽然还热忱地看着红菱,但热忱中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些疑惑。她疑惑于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更疑惑于“张先生”为什么迟迟不回应,反要去看她身边那个老妈子的脸色。
女学生忍不住要发出第二次邀请:“张先生……”
“啊,张先生,”张长生忽然出声,打断了女学生的话,她看向女司机,摆出深受震动的感慨样子,“与您谈话真是获益匪浅,我受教了。既然院方已经为您准备了坐席,那您就去坐吧。”
“先生!”
张长生顶着女司机不赞同的非难目光,越发摆出慎重正经的表情:“张先生放心,我已经领略到自由的可贵,为了加深对民主之美人性之光的认知,我会一直站在这里,听完整场司徒教授的讲座,务必做到开阔思想,拓展眼界,再不为包办婚姻和盲婚哑嫁的封建糟粕站台。”
张长生一席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振得本来还冲女学生递眼色的王乐阳立马低头,安静如鸡。
女司机暗暗叹上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瞪了张长生一眼。女司机陪伴张长生多年,自然知道这外表老派正经的女先生,里面是多么摩登不羁的瓤子。一转头,女司机看向女学生:“同学,就麻烦你带路了。”
女司机本就生得标致,素净的脸上抹了浓艳的唇膏,新烫的卷发尽数盘起来,再搭配合身的定制裤装,袖扣手表配饰无一不精巧昂贵,不怪身为同性的女学生也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然后,态度便更加热忱起来:“张先生,这边请。”
女司机走后不久,讲座便正式开始了。
相辉堂里座无虚席,却安静异常,只能听见司徒教授的声音,透过了话筒,清晰地传达到相辉堂的每一个角落:“诸君,我们大家是中国人,我们知道中国几千年来是世界上顶富顶强之国家,谁不知道呢?但是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情形呢?中国现在变成世界上顶贫顶弱的国家……”
张长生望着台上年过半百已生有华发的教授,在这样的时候,做这样的一次讲话,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张长生又环顾相辉堂里满脸朝气的年轻学生,危险的事情,总需要有人去做才行。
“太太,听得懂吗?”
从近旁传来的声音,引得张长生侧头,只见那理学院的风云人物皇甫天同学就比肩地站在旁边。
皇甫天出类拔萃,自然引人侧目,而穿着引人侧目旧式大褂的张长生,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出类拔萃。所以张长生注意皇甫天的时候,皇甫天也注意到了这个在情人角有一面之缘的“太太”。
但专程跑来询问能不能听懂讲座?这位皇甫同学居然出乎意料的亲切。
张长生想了想,道:“我虽然只上了几年私塾,但先生一贯夸奖我天资聪颖,会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张长生的自信,令皇甫天有些意外:“那不知道哪一段内容令太太最印象深刻?”
“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教授方才提到的三民主义。”
“太太对三民主义也有研究?”张长生一下就抓住了司徒教授讲座的重点,皇甫天更加意外了。
张长生却又摇头,十分内敛自持的样子:“谈不上什么研究,不过有一些浅见罢了。”
皇甫天当下摆好洗耳恭听的姿势,要好好听听这旧式女子对三民主义的高见:“愿闻其详。”
“私以为这三民主义,肯定跟……三明治有什么关系!”
冷不防听见从张长生嘴里蹦出来的词汇,皇甫天顿生了满心疑惑:“三明治?”
张长生点头,特别的理直气壮:“三民主义,三明治,你听,都是三民,一个主义,一个治。治,资治通鉴的治,意为治理,而这个三民主义仿佛也是个治国的东西,所以我料想,它们必然有莫大的关系。”
如遭电击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皇甫天的错愕。
张长生却似是谈兴甚浓的样子:“同学,你书读得多,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于是死一般的沉默萦绕在张长生和皇甫天之间,一直延续到整场讲座结束。
沉默中,皇甫天的内心活动不得而知,张长生倒是满心愉悦的。如果女司机还在,必然能瞧出这看似老派正经的女先生,内里真翻腾着多么摩登不羁的坏水——看你还叫不叫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