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斜阳风起,层林遍染处落叶纷纷。
栗洲近北,冬意来得比盛京更早。
当秋霜在黑夜中悄然而生时,一队看不出身份的人马护卫着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了栗洲皇陵外。
周遭死一般寂静,只有两盏角灯在不远处无风晃荡。
队伍停下后,行在最前方的黑衣人翻身下马,走到身后的马车前低声道:“督主,裕修寺到了。”
裕修寺。
栗洲皇陵的守灵院。
古佛青灯长明处,幽禁着先帝的皇后,今上的母后,亦是当今太后。
少顷,车帘从内掀开,一个面冠如玉的男子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秋寒夜里,那人一身锦袍,身姿笔挺,气度卓然。
他站定车前,眯眼看向不远处的寺院,精致的眉间透出几分寡薄漠然。
“都盯好了。”
他斜眼睨向身侧的黑衣人。
那人立刻抱拳低头,“是,督主。”
……
子时方过,裕修寺已是一片寂静,不大的寺院沉浸在一股薄薄的香气中,众人皆睡得死沉。
只唯独一座偏僻的陋院尚有灯火。
里面不时响起木鱼的敲击之声,然没过多久那声音就变成了恶狠狠的击打,还有一连串的咒骂。
可今夜,那连连咒骂声停滞在了房门打开的一瞬。
里面蓬头垢面的女人看着从黑暗中走来的男人,愣愣半晌后,蓦然狂喜——
“你是来接我的?来接我的?!”
女人激动地欲上前去。
却见那面容俊美的男人侧开一步。
他不徐不疾地拿出一方手帕轻掩鼻下,环顾这间破败的陋室,而后淡淡一笑。
“太后娘娘,臣是奉旨来送您的。”
女人一怔,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处的男人,颤道:“……奉谁的旨?”
闻言,男人垂下眼,微笑,“先皇。”
……
不久后男人离开了这间偏僻的陋院,亦如来时,悄然无声。
当火光窜出天空,裕修寺众人从昏沉的睡梦中惊醒时,夜已经红透。
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沐怀卿放下车帘,闭目坐定。
接着领头的汪衍打马,这一行人又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裕修寺外。
……
景瑞七年,秋,裕修寺走水。
烧毁了数间殿宇和后山几座禅院。
当今太后亦葬身于这场大火之中。
瑞帝闻讯后长泣三日,而后为母守孝三年,并拨款重修裕修寺。
没过多久,一切就风平浪静。
无人去问一个幽禁数载的女人真正死于何因,包括她的家族,也在这数年间被贬斥的贬斥,流放的流放,彻底消失于大启朝堂。
朝中早已有新的能人异士填补空缺。
这些人大都出生平民,却是殿前三甲,御笔朱批。
每一个胸怀满志的寒门儿郎,在一朝新气象下,立誓报效皇恩,造福社稷。
至此,大启阉宦当权,国力却日渐强盛。
几年前朝堂上是是非非的议论声已经不再可闻。
该去的人去了,该来的人来了。
那身为阉宦的监国掌印独揽大权高坐金蛟椅上,无人之时,却会对瑞帝轻叹,“该去的人去了,该来的人来了,陛下,臣不负先帝所托,大启的重担很快就会落在你的肩头。”
一去数载时光匆匆,无人知晓,当年那场孤注一掷的托孤,不仅是将风雨飘摇的王朝和年幼的新帝托付。
更是要让身为宦官的他来完成身在龙椅所不能做的事情。
北疆平乱后,数年间王家唐家相继卷入几桩要案,被连根拔起。
他完成了德帝生前的遗恨,削弱了世家的权力,为瑞帝亲政铺平了道路。
而寒门选士,更是为造福天下而为。
当他的每一步谋划从为争权夺利变成为一朝子民谋福祉时。
便应验了那句——
火德昭彰,荧惑乃受天命巡行天下,可主一朝衰陨,也可主一朝荣昌。
……
景瑞九年,春。
春方至,上清宫内已随处绿柳抽新,粉白遍布。
这日上午,沐怀卿和朱璃芷带着濮阳弥生拜见完玄法尊人后,朱璃芷便耐不住满心踏青的喜悦,拉着濮阳弥生向上清宫的后山扑去。
看着那个激动的小女人,和拿着一本书显然无甚兴致的儿子,沐怀卿失笑摇头,准备跟上前去。
然就在这时,一名道童忽然上前,低声唤住了他。
“施主,留步。”
沐怀卿回头,见是玄法尊人座下一名童子。
“施主,玄法尊人单独有请。”
……
当沐怀卿从玄元殿中再次离开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守在殿外的汪衍立刻上前,“督主,夫人和小少爷还在后山,可否要属下派人去……”
汪衍话还未说完,就见沐怀卿神色恍惚,身形微晃,权似未听。
汪衍略是疑惑,下一刻竟见沐怀卿陡然弯腰,一阵急咳。
那咳中带哽,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汪衍见状大骇,“督主!”
闻声,沐怀卿立刻摆手,止了汪衍的惊呼。
他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小心地擦去唇边血渍,闭目调息数次后才缓缓道:“可还看得出?”
汪衍神色担忧地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依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沐怀卿闭了闭眼,沉声道:“此事谁都不许说,特别是夫人。”
“是……督主。”
……
春意正浓时,上清宫的后山粉樱白梨争相怒绽,花海如云。
朱璃芷拉着濮阳弥生已经绕了小半座山,染了满身落英。
春喜抱着披风跟在后面,一路夫人少爷地唤个不停。
他家夫人是憋闷了一个寒冬,春日来临便收不住性子,硬是拉着他家那一向迈不动腿的小少爷,满山乱窜。
“弥生我儿,你小小年纪理应好动才对,成天看书多没意思。”
说着,朱璃芷拈来一枝粉樱簪在弥生发间,摇头晃脑地看了看,很是满意。
然年纪小小的濮阳弥生却像被扎了刺一样,“娘亲,父亲说读书甚好。”
说着就去扒拉头上的花。
“别弄,别弄,哎……你这孩子……”
只见那模样端正的小少年一把取下了头上的花枝,然后毕恭毕敬地还给母亲。
朱璃芷瘪了瘪嘴,“弥生真是无趣。”
“大丈夫岂能簪花。”
无趣的小古板还低着脑袋补上一句。
却在这时,小古板手中的花枝忽然被人拿了去——
来人沉声一笑,“大丈夫如何不能?”
顿时,朱璃芷和濮阳弥生一同回头,前者喜笑颜开,后者面无表情。
阳春下,沐怀卿拿起弥生手中的花枝,顺手戴在帽檐。
花枝的位置有些歪,朱璃芷见状,两步上前扑进沐怀卿的怀里,伸手给他正了正花。
“我夫,甚美。”
她满眼悦色,笑睇着他。
他又不知从何处拈来一朵粉桃,簪上她的发鬓。
“我妻,亦美。”
说罢,他低头吻了吻她红扑扑的面颊,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你侬我侬间,朱璃芷脸颊痒痒,忍不住伸手抱住沐怀卿的腰。
“夫君,我们一起赏花。”
……
那一日春风十里,人面桃花,望远山色,皆如笑。
只羡鸳鸯不羡仙,只许一心人,白首到老。
可叹岁月幽幽,光阴如漏。
谁拢在手心的点点滴滴,成了谁心中的长长久久。
那殿中回音犹在耳畔——
“这世间万物有因果,有轮回。不论求佛问道,屠杀孽者,皆有不尽苦果。”
“而乃荧惑,不惧果报,可果报早已至。”
“待那一日,只盼你顾念苍生,莫要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
若她已走了,他还有何覆辙可蹈?
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从那场相遇开始,便注定了故事的最终。
……
“待那一日……一杯雪酿便是我的结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