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了?”江澜的手,轻轻摸着言生的头发。
言生看着不远处的鹦鹉,和它对视了一会儿,轻声地回答,“嗯。”
“妈妈只是希望,”江澜收回了手,看了看女儿的头顶,“你可以体验所有人都有机会的事情。”
“像其他女孩子一样?”
“像其他人一样。”
“好。”
江澜披着一件宽围巾,陪言生坐在温暖潮湿的夜晚里,她想,言生是怪自己的,当发现自己知道了江轻洗身上发生的事情,却只字不提的时候。
看着言生的侧脸,江澜将酒杯举到嘴边,用冰凉的液体湿润了嘴唇,开口,“这周去见见外公吧,他有些话要对你说。”
言生转头,眼底有暗红的寂寞,安静地注视着妈妈,“他希望我做手术吗?”
“从来都是他。”
“我也是希望的。”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江澜的声音,没有明显的情绪。
言生叹了口气,“我一直是希望的,”说着揉了揉眼眶,“直到她吻了我。”
“我没有反对过。”
言生感到疲惫,“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江澜喝完了手里的酒,还想说什么,被言生打断了。
“我累了,妈妈。”
江澜裹紧了围巾,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她,转身走回了房子里。
天空落了雨,被湿润的空气拖慢了速度,言生闭上了眼睛。
三个月。
自己等了三个月,独自守在江轻洗的房子里,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回来。
我不会怪她,言生想,如果她不愿意,我甚至不会问她原因,只要她回来,我们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等到她愿意开口的那天,我们可以轻松地谈论这些往事,微微一笑,嘻嘻哈哈。
头一个月里,言生只是当江轻洗又出差了,她耐心地等待,骗自己江轻洗其实从来都没有用过玻璃杯,只是自己太喜欢她了,还记错了一些小事,江轻洗总是很忙,言生坚信,女人出差的时候是不会联系自己的,只要自己等,就会有一天,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朝自己露出笑容。
直到第二个月,江轻洗杳无音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言生开始做噩梦,太多的噩梦,让她的眼睛有了血丝,整日整日地坐在客厅里,对着那些永远游来游去的小鱼,用手触摸冷冰冰的玻璃。
它们是热带鱼吗?
言生不记得了,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自己的领口湿了,用手摸着脸,言生才知道自己哭了。
她在酷热的八月,在阳光晃眼的街上慌乱地跑着,有一个声音一直追着她,告诉她搞丢了最重要的东西,她会突然停在川流不息的路中央,怎么也不记得丢失了什么,只有嘴里一直喃喃着,在哪里?
直到刺耳的鸣笛声和咒骂声让她回到人行道上。
每次结束毫无意义的寻找,言生总是在一进门的时候大喊,我回家了。
我回家了。
她小心地听着,害怕会错过回应自己的声音。
怎么会这么安静?
她哭了一周,接着是下一周,第三周,第四周。
到了第三个月,言生觉得自己的眼泪都流完了,她花了一天的时间,把房子里收拾了一遍,和傅青青出去吃了一顿饭,听女孩说,江轻洗给傅叔叔发了短信,说需要一段时间。
多久?
言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问出口,她的眼睛一直在痛,后颈滚烫。
那天回到房子里,言生知道自己错了,她还没哭完。
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可以再流,却还是有。她大哭了好几次,身体疲惫、眼睛酸痛,却仍挤得出眼泪。
她哭到身体拒绝再哭,甚至呕吐。她哭到睡着,因为实在太累了,醒来又继续哭。
她睡觉时不断被噩梦打扰,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里有针刺的痛楚。
等第三个月结束的时候,她只剩下一颗湿透的心。
江轻洗的电话始终关机。
九月的第一天,言生走进了录取自己的大学的教务处,在老师困惑怜悯的目光中退理了学籍,然后买了飞往墨西哥的机票。
见到妈妈的第一眼,言生就明白了,妈妈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言生本来以为,自己会在墨西哥继续哭泣,但是快要一个月了,自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甚至连眼眶也没有湿润过。
青天白日的时候,言生短暂地注视着太阳,觉得身体里的某一部分留在了那栋房子里。
夜晚,妈妈会陪自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们会聊一些事情,妈妈希望自己可以放松一些,去找些乐子,“要时时刻刻都处在当下是不容易的”,妈妈常挂在嘴边的话,在脑海里回响了很久。
或许真的是这样。
上周,是墨西哥的国庆节,言生走到宪法广场、天空突然放晴时,很奇怪的,她不觉得满足。只有难堪、疼痛和缺乏睡眠造成的疲倦。阳光照在街道电车上,空气中闪烁微光。
言生踏上又长又宽的石阶,看见周围人群变得安静,有牧师站在广场中心,用神圣的姿势按着手里的书。
言生站在人群中,听到了低沉的喃喃细语,厚重深沉,空气里有沉重的嗡鸣声。
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言生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周围是三三两两挽着手臂的人,祷告进行在结尾处,天色昏暗。
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言生平静地流泪,身边的墨西哥小男孩抬头看了自己一眼,跑到了后面,言生听见他小声地和谁说着。
自己听懂了那句西语。
“那个姐姐在哭”。
所有人都会哭,言生低头,感觉泪水经过脖子,流到轻薄的衬衫下,来到胸部,咸咸的泪水刺痛了她的皮肤,继续往下流到腹部。
“为什么不做手术?”江长城的拐杖靠着沙发扶手,老人的身体依旧健康,对墨西哥女婿视若无睹,直直地看着言生的眼睛。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愿意接受的人不会在乎的。”
江长城鼻子里发出了哼声,仔细地盯着言生,“谁接受了?”
“江轻洗。”言生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仿佛有人剥了自己的衣服。
老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言生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不知道。”
言生看着外公的眼睛,知道他没有说谎。
就像妈妈一样,他们都说实话,只是有选择地说。
昨晚想了一个晚上,言生决定问出来,她注视着老人脸上的斑点,不忍心伤害他,或者是不忍心伤害自己,“她为什么会离开?”
江长城挥了挥手,让站在一边的言今泽出去。
墨西哥人怜爱地看了看女儿,嘀咕着什么,走了出去。
“言生,我希望你做手术。”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现在还年轻,你们总是不愿意去想以后。”
“我想过。”
“你想过多少年?”
言生在心里计算,突然没了方向,因为那个女人不在。
“江轻洗答应你了吗?”
言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本来是要答应你的,”老人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拐杖上,“我对她说,你一定会做手术。”
“为什么?”言生开始感到眩晕。
“我问她,爱不爱你,”老人的声音带着往事的疲倦,“她没有回答。”
“问题不在于这个,”等了一会儿,言生完全没有要回应自己,江长城自顾自地说下去,“问题在于,江轻洗想了,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言生,你懂吗?”
江长城等了一会儿。
“你不懂,你根本没有去想,也许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你就会明白了。江轻洗可以答应你,你们可以在一起,甚至可以有个完全属于你们的孩子,这听起来都很诱人,尤其是对于你们……来说。但是有一天,总有一天,江轻洗会怀疑,可能她已经怀疑了,你对她的爱是不是因为她接受了你的特殊,我知道这样说是带着歧视的,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江家的孩子,但是言生,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样的身体,很难不让其他人需要时间去理解,甚至永远也没有办法理解。你的心底有一层保护,说爱你的人,需要接受你的身体。你把姿态放得太低了,言生,这会让你混淆爱和感激还有其他很多复杂的东西。即使江轻洗相信,你是爱她的,她也不能确信这样的爱出于什么,尤其是对于女人来说,怀疑会造成的后果是严重的,如果江轻洗赌,赔上的就是你。她舍不得了。”
言生努力忽视突然的头痛给太阳穴造成的压迫感,想消化外公对自己说得话,她觉得,有什么关键的地方被忽略了,“但是,”言生想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我可以去做手术,之后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在一起。”
江长城露出了微笑,似乎对言生感到满意,“是的,你可以去做手术。”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她。”
老人的手指敲了敲拐杖,盯着言生的眼睛,“她呢?”
“什么?”
“她会爱你吗?”
“为什么不会?”
江长城挂着意味不明的神情,清了清喉咙,“你知道,做完手术,会发生变化的不止是你的身体,江轻洗会不会觉得,既然你选择做了手术,那么有一天,你会不会更愿意与一个完全不知道你身上过往的人在一起?毕竟,”老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愿意再花费更多的口舌,“你选择了做手术。”
“当然,你可以和她解释,解释你多么爱她,但是就像我刚刚所说的,”江长城加快了语气,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怀疑。”
在温暖的九月,言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老人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
“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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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一堆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