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渐深,案几上的油灯发出细微的爆响,戚笈卿动了动,睁开眼。她竟就这样趴在榻上睡着了,好在赤裸的背上被人盖了一层薄被,足以御寒。
灯案的方向传来细微的翻页声。戚笈卿转动眸子,朝灯案处看过去。顾岺尘换了一身松散的灰袍,正坐在案前翻阅医书。他的五官在油灯的光晕下,散去些冷意,俊美如玉。
戚笈卿恍惚间,竟以为自己还在西潼关,那时她每次打完仗回来,总弄得一身伤,被人送到顾岺尘的屋子里,半夜醒来时,总会看到顾岺尘握着医书在一旁陪着她,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了无尽的黑暗。
“顾岺尘……”戚笈卿忍不住出声叫了一声,又停住了。
顾岺尘抬起头,对上戚笈卿暗潮涌动的双眸,没甚波动道:“郡主若想回去,医馆里有马车。”
戚笈卿那点隐晦的不为人知的情绪立刻就被压下去了,她别过脸:“这个时辰,郡主府早就落锁了。”
顾岺尘又翻了一页,淡淡道:“那就只好委屈郡主在医馆将就一夜了。”
戚笈卿盯着榻角,克制着压下一股冲动,她早就想和顾岺尘说,不要再叫她郡主了,但是她又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说这句话。
她又有些燥了,在榻上翻了个身,重新闭上双眼。
“父亲教我转告你,俞后已有身孕,两月有余。”
顾岺尘的声音忽然在安静的木屋里响起。
戚笈卿呼吸屏住一瞬,想起今日红榴送她出宫时,絮絮叨叨道:“郡主,您回来,皇后娘娘心里头欢喜着呢,这前前后后一个多月,为了您的婚事亲力亲为,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
戚笈卿心头一冷,脑中清明许多,迅速的将许多事渐渐串到一起。
此次由她主帅的羌羊族战役,羌羊族尚未归顺,仅是割地赔款,签订停战协议,圣上的犒赏比往年翻了两倍,并分了两批运到西潼关。这两批物资间隔十多天,后面的一批更像是临时添上的。
她近一年才在西潼关坐稳副帅之位,成帝曾在信中流露出鼓励她再花上几年功夫接替戚邵武主帅之位的意思,不到半年时间却突然变卦。
郡主府格局布置得极好,除了银景殿之外,细瞧之下亦有多处尚未完工,更像是整个郡主府紧赶快赶先建好撑得起场面的框架,为的是能够在她回京时住进去。
种种痕迹足以说明成帝赐婚是临时起意,匆匆决定。而这些无尽的风光圣恩背后,为的是助她在京中巩固地位,护好俞后腹中的孩子。
“我早该想到的。”戚笈卿闭着眼嗤笑一声,满是嘲讽:“真真无趣。”
顾岺尘闻言还以为戚笈卿是指俞后有身孕的事无趣,他抬眸朝着戚笈卿的方向瞥了一眼,皱了皱眉道:“顾家世代单脉相传,你日后亦须为我生个子嗣。”语气里罕见的毫无商量的余地。
戚笈卿自昏暗中猛地睁开双眼,神智一下子全清醒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头一脸惊愕:“你说什么?”
顾岺尘的目光从戚笈卿脸上滑过,面上神情淡下去:“你不愿?”
戚笈卿张了张口,喉间发涩:“你……”她想说,应当是他愿意才是。
如果有一面铜镜,戚笈卿就会发现,此时她的表情没了平日的底气与骄傲,黯然无光,像是有什么心事拽着她,坠得她自卑而又沉默。
顾岺尘的神绪一下子就拉回两年前他离开西潼关前最后与她在一起的那段时日,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手掌卷了一下医书,垂下眼没甚情绪道:“是我忘了。”
戚笈卿摸不清楚顾岺尘到底忘了什么,但她胸口愈发涨得厉害,心脏急速的跳动着,她克制着将自己背过身去,放在胸口安抚心脏的手掌时而蓦地攥紧,时而缓缓松开。
过了许久,在屋里响起轻微的翻页的声音时,戚笈卿的声音低若蚊鸣,消散在黑暗中:“我愿意的。”
翻页的声音倏忽间停住,油灯摇晃了一下恢复平静,幽黄的光晕将屋子里的两个人笼罩在一起。
戚笈卿近二十年的时光里,喜欢过两个人,却皆是无疾而终。
俞后未进宫前,她是住在俞家本家的。那时戚家失势,俞后又时常大半个月不见踪影,她一个人在俞家本家的日子很艰难。是俞朝谨拉了她一把,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即便后来俞后进宫成为皇后,她被成帝封为郡主,众星捧月。让她午夜梦回的,仍旧是那个挡在她面前,挺直的背影。后来那段纷杂的时光里,她日渐骄纵蛮横,而俞朝谨成为了俞家最有出息的嫡子。他们二人在一个岔路口,愈行愈远。
邺朝十五年,一场大火,让戚笈卿被驱逐京城,她被送到西潼关时,已是奄奄一息,却阴阳差错遇到了本已打算回京的顾岺尘。是顾岺尘留下来救下了她。然而双腿面临残废的可能,几乎要压垮她的罪名,传遍整个边关的关于她的流言蜚语,让她把所有的戾气都发泄给了顾岺尘,每次当她以为顾岺尘会对她撒手不管的时候,顾岺尘却无一例外的出现在她身边。两年的时间,足以让戚笈卿忘记俞朝谨,喜欢上顾岺尘。
只是后来,戚笈卿却还是松开顾岺尘伸向她的手,将他推给了别人。
日上三竿,泛着金色的阳光被人从门外推进来,雁箩抱着一叠衣物走进来,轻声唤道:“郡主,该起了。”
戚笈卿眼睑微动,抬起手揉揉眼,她望着外面明艳的天色,有些迷糊:“几时了?”
雁箩将衣物放至榻前:“已经巳时了。”
戚笈卿神情惊讶,她甚少睡得那么沉,那么迟。
雁箩在屋里备好面盆和热水,这功夫,戚笈卿已经将衣服穿好,她着一身莲青色双鱼戏藕襦裙,待戚笈卿梳洗完毕后,雁箩替她梳了一个精致的郡主髻,髻上别一只镂空青玉簪,上面垂着碎玉流苏,将她整个人迫人的气场收了几分,多了些清雅的气质。戚笈卿对着铜镜皱眉,显然是对这样的装扮并不满意。
雁箩无奈的摇头,劝道:“郡主,您今日不是约了顺天府少尹夫人吗,这身打扮正好。”
恰逢秦挽端着药碗过来,她听到雁箩的话,怔愣在门口,一时犹疑着不敢进去。
戚笈卿听到动静,瞥向门口:“何事?”
秦挽吓了一跳,垂下头结结巴巴道:“顾,顾大夫叫我送药来……”
戚笈卿昨日见过秦挽,知道她是顾岺尘身边的人,她站起身,几步走向秦挽,从她手里的木盘上捏起药碗,浓黑的药汁涌上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戚笈卿却眉头都不皱,仰头三两口灌下去,随后将药碗丢回盘子里:“谢了。”
秦挽瞠目结舌,把一堆苦口婆心劝她喝药的话咽进肚子里,她以为,照昨天这位小姐,哦不,这位郡主不肯脱衣解毒的架势,喝药这件事应当要废不少口舌才是。
戚笈卿见秦挽神情怪异,扫了她一眼:“还有事?”
秦挽回神,连忙摇头:“没了没了,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戚笈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她:“顾岺尘呢?”
她昨夜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连顾岺尘何时离开都不知道。
秦挽已经知晓戚笈卿的身份,闻言小心翼翼道:“顾大夫正在前堂给病人看病呢。”
顾氏医馆历经百年且顾氏一族医术精湛,自十几年前顾长垣被圣上宣进宫中,任太医院院史一职,顾氏医馆便成为京城中最大的医馆。顾长垣心怀天下,济世救人,医馆并不以营利为主,只收取些许本钱,久而久之深得民心,每日来看病的百姓很多,有时大夫们都忙不过来。
顾岺尘平日里时常在屋内钻研医术甚少出诊,今日罕见的在前堂看诊,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很快馆前聚集了一些慕名而来的百姓,都想瞧瞧这京城传闻中俊秀绝伦的顾大夫是何等容貌。
顾岺尘对大堂里的喧闹视若无睹,坐在案前,时而把脉时而寥寥询问,时而查看患者病处,举手投足间清冷淡漠,倒教一些暗中爱慕他的女子只敢远观,不敢上前。
戚笈卿站在里堂微微掀起外帘瞧了一会,正觉无趣正要放下帘子时,忽然瞧见一个打扮得甚是妖娆的女子,一屁股坐在诊凳上,伸着手腕,双眼满含春意的盯着顾岺尘,她身体不断的向前倾,领口开得极低,露出大片裸露的风景。
戚笈卿手指猛地攥住帘角,正在犹豫之时,只见顾岺尘手指碰都没有碰这女子的手腕,淡淡道:“下一个。”
那女子捂着胸口面色通红的走开,戚笈卿不自觉的笑了一下,像是在笑那女子,又像是在笑自己。她险些忘了,顾岺尘是怎样的一个人。
顾岺尘此举在前堂排队的人群里引起一番骚动,几个人议论的声音大了些,落入戚笈卿耳中:
“顾大夫医术精湛且品貌非凡,这戚元郡主根本配不上。”
“戚元郡主在西潼关时捷报不断,将那骚扰边境多年的羌羊族打得落花流水,连连向我大邺朝求和,你且说说,如何配不上了?”
“郡主战功显赫,我自是深深敬佩,可她害的我大邺朝的嫡皇子险些葬身火海,留下伤疾。凭她再多的功名都掩盖不了当年的罪行。这顾家悬壶济世,顾大夫一片医者圣心,救人无数,这两人如何相配?”
“是啊,再说这戚家军威名远扬已久,又有戚大将军谋兵布阵,偏偏每次都是她一个副帅独占功劳,真叫人看不过去。”
“害,江山难改本性难移,三岁看到老,她十五岁尚且品行不端,过了几年还能全改了不成?再说我大邺朝虽民风开放,女子可为仕,但堂堂男儿谁希望自己的夫人整日舞枪弄棒打打杀杀,太过粗俗,要我说,顾大夫应当要娶那贤良淑德,温柔体贴的女子作夫人才是。”
“……”
大堂里的人争论不休,戚笈卿缓缓松开帘角,眸眼复杂,随后转身离去。
她没听到的是,顾岺尘注意到了争论声,脸色转冷,淡漠的开口,掷地有声:“如若对我顾岺尘的夫人不满,便是对顾岺尘不满,各位,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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