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奉市下了几场雨,天随着就冷下来了。孙西乔刚出公寓门,伞还没撑开,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嗡嗡地震动起来。
奶奶打来的。
“乔乔。”
电话那头不是奶奶,是孙吉斌。
“奶奶呢?”
“在医院呢,脑梗住院了。你过来吧。”孙吉斌蹲在走廊凹进去的小门边,不停地用手拨着地上那颗小石头。
“哪个医院?”
“五院。”
孙西乔说“好”要挂电话。
孙吉斌:“西乔,给我带份饭,中午忙忘了还没吃上饭。”
伞柄有点旧了,孙西乔使劲按下松了的按扣,卡着指肚生疼,伞砰的一声打开。
“嗯。”她的声音很轻。
住院楼大厅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孙西乔看着冲她跑来的男人,忽然觉得陌生,她不自然地把盒饭递给他,别过头。孙吉斌瞅她一眼,说:“走吧,坐电梯。”
病房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和尿骚味,三个床位,奶奶躺在离门最远的病床上,窗户开了条小缝,风中夹着雨的湿气钻进来,孙西乔站在病床前,打了个哆嗦,她的右手紧紧扣着左手腕,机械又僵硬地发抖,怎么也弯不下腰来。
明明奶奶只是睡着了,她的心里却又慌又怕,扑通扑通地跳得快极了,她死死扣住手腕,但还是不能够停下来。
坐在一边大口扒饭的男人忽然抬头:“乔乔,你奶奶这次脑梗多亏了你王姨。”他嘴里含着饭。
“她发现得及时,你奶奶现在才能躺在这里。医生说了,你奶奶怎么着也得在医院住个十天半个月的。”
“医院这种地方,就不是穷人待的地方,这十天半个月得花多少钱啊……”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病房里静悄悄的,可是孙吉斌似乎并没有停的意思。
“乔乔啊,爸有句话,一直想说,”他又扒了一口饭,“别总是娇气自己,大学生了,人家也有上大学就开始挣钱了的。现在你奶奶病了,你从小就是她带大的,现在也该孝敬孝敬她了。”
孙吉斌吃的很干净,连嘴角的饭粒也舔到嘴中。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下午在这陪陪你奶奶。”孙吉斌走出病房。
他走没一会,护士走了进来:“你是六号床家属?”
孙西乔点头。
“来这边交下费吧,卡里没钱了。”
孙西乔心里咯噔一声,她的卡里还有两千冒头,这两千多是她开学两个月打工攒下的。
其实孙吉斌不用费那番口舌,孙西乔对他再了解不过。
“这个病大约要准备多少钱?”
“这个呀,说多不多,五六万还是要提前备着的,主要是病人年纪大了,这个看护上一定得小心。”
孙西乔没再问下去。
她把窗户关紧,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输液瓶出神。
奶奶的头发乱蓬蓬的,孙西乔帮她捋顺,她想起小时候她做噩梦吓醒了,奶奶就是这样抚摸她的头发,把她搂在怀里,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就缩成了这个样子,她伸出手轻轻碰碰她的脸,冰凉凉的贴在她的手心里,她的鼻子忽然疼起来。
孙西乔第一次进Somnus那天,奉市落了几片雪,今年的初雪。
Somnus里只有酒,孙西乔只在过年的时候喝过一点红酒,所以当学姐问她来点什么的时候,她窘迫地只能笑说不出一句话,听着身边的女孩们轻快熟稔地叫出那些绕口的名字。
“给她来杯威士忌酸,”学姐招呼着女孩们坐得离她近些,转头冲她说:“这个度数低,少喝点没事。”
她点头,坐在一边,看她们翘着漂亮的指甲,笑得挤作一团。她们讨论着年轻女孩所喜欢的所有东西:时髦的衣服、包包、化妆品。阳光透过玻璃窗棱洒下来,散在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可以看得很清楚,傍晚的橙色余晖投映在绯色的毛绒沙发上,披在她们身上,有种奇异的瑰丽。
“原来是学妹呀,难怪看着这么眼熟呢。”她们对她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一句话,亮晶晶的眼睛只看她一眼。
孙西乔笑着,只能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果然是新学妹,就是不一样。”这是方淼对孙西乔说的第一句话。
身边的女孩们都安静了。
孙西乔闻声抬头,学姐身边站的女人正笑着打量她。方淼的脸很小很瘦,眼窝很深,眼睛下面的青黑色眼圈因为迎着光所以即便铺了粉仍旧看得清晰。
对,方淼也有一对不怎么对称的梨涡。身边的女孩子都叫她姐,她却看起来比她们大不了多少。
孙西乔讪讪地起身,手足无措。
“这是淼淼姐。”学姐说。
孙西乔有样学样也轻轻喊了声淼淼姐。
方淼:“以后西乔和大家一样,有什么不懂的,问大家问我都行—”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哟,淼淼在这训话呢。”
孙西乔闻声转头看去,说话的男人在门口停下脚步,看戏似的瞅着她们。
方淼走上前去,挎住男人的手臂很是亲昵,“王警官面前,我哪敢啊。”
孙西乔打量着那个被方淼叫做王警官的男人,却与他身后的人目光不期而遇。
一个站在昏暗的阴影里的男人,看样子是跟这位王警官一起的,男人的眼睛也在打量着她,打量着她们——她和她身边的女孩们,没有丝毫躲闪的打量,直白的要命。被他这样入神地看着,孙西乔匆忙低下头,他的目光考究得令人心虚。
“你从侧门先走吧,明天晚上六点的班记得早点过来。”学姐附在她耳边小声说。
孙西乔点点头,余光中她觉得那个站在阴影里的人似乎还在盯着她,她逃似的跑开了。
方淼看见杨琛的时候,他正在抽烟,其实这里的灯光迷乱得这么远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他坐在那,她就觉得那一定是他。
王林枢说杨琛是刚毕业过来的新犊子,方淼笑着撇嘴。
“人家年纪轻轻的,你就教他跟着你们不学好?”
“男人都是无师自通,哪里用得着教?”
确实,男人不用教。只是方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很年轻,样子很周正或者说不止是周正,这是个英俊的男人。
面对美好鲜活的事物,人总是难以言说的生出些没来由的侥幸。仿佛罪恶贪欲都不能沾染他们。
“杨琛是吧?”方淼走到他身边坐下,手指搭在他的肩上,轻声开口。
杨琛点点头,笑着看她。
他的眼尾有点垂着,瞳仁又大又圆,笑起来很乖。
“我看你年纪不大吧,杨警官。”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的肩上摩挲着。“怎么不去一起玩,在这坐着多没意思呀。”
杨琛:“第一次来,没经验。”
方淼笑了“多来几次就好了,之前没见过你呢。”她歪头笑着看他。
“我是刚毕业被划过来的,跟着王队过来玩玩。”杨琛被方淼撩拨得有些坐不住,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方淼看着他的侧脸,下颌骨的线条干净深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喉结滚动,吞咽。她将手放在他的大腿上,轻轻拍着,薄唇轻启:“我这里—”她顿了顿,眼睛笑成一道弯月,眼角尖尖的,真当是媚眼如丝钩得人心慌“杨警官有看上的吗?喜欢哪样的?”
那双不安分的手像是黑夜里划燃的火柴,火光一簇一簇地跳跃在这一片酒精与嬉笑迷离之间。
“我喜欢,”他的手握过酒杯冰凉凉的,似乎带着水汽附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很大,足够包住她的手。他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牵引她,引她碰触那处。
手背是冰,手心是火。
“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