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苟合--剪羽(五)

正文 苟合--剪羽(五)

『罗生门』

阿曼达如约完成了王后的要求,苏拉王很生气,把她轰出了自己的寝宫。

被父王训斥是少有的事,奇怪的是阿曼达并不觉得难过或是别的什么,一想到王后会为她摆平希玛的事,她的心就雀跃起来。

太好了,希玛,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至于其他,就当做是老天施与我们的考验吧。

王后果然派人来羞辱希玛,当阿曼达推开门的时候,希玛已经被强迫着完成了第二次剪羽。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谁准许你们动他的?”尽管打了预防针,看见希玛可怜的模样,阿曼达还是真心实意地生气了。

“公主殿下,这是王后的命令,您的朋友在王宫里居住的时间太久了,如果随便让他出去,怕是会对王室产生不好的影响。”

“放肆,他可是我的贵客!”

“公主殿下,王后是您的母亲,对于她的决定,您应该服从而不是顶撞。”

要同病相怜,就要让他觉得你们境遇相同,如果你毫发无损而他凄惨悲凉,他只会觉得你在怜悯他,那个女人是这样教导她的。

所以她咽下所有的不满,继续着这场表演。

希玛一开始只是躲在墙角,但看着阿曼达为他如此愤怒地抗争着,剪羽带来的负面情绪奇迹般地消失了,他爬到少女的身边,用自己的羽翼安抚着少女起伏的脊背。

“我不要紧的,阿曼达。”

他的声音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阿曼达觉得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希玛是那么真诚单纯,而她正是利用了对方的单纯,贪婪地攫取着他的温暖。

“对不起。”滚烫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阿曼达没有勇气去跟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对视。

对不起,强迫你跟我一起待在这华美的囚笼之中。

对不起,打着爱的名义,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

对不起,我是个无耻的大骗子。

对不起,剥夺了你的自由。

……

“别哭了,他们只是剪了我的飞羽,没有伤害我。”

“希玛,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明白你的难处,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

被他拥入怀中的那一刻,阿曼达的心沉入冰窖,她闭上眼,四周的一切都在疾速下坠着,下坠着,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于是阿曼达心下了然,无论她和希玛的故事将会以何种方式落幕,她对希玛怀抱的亏欠都将久久不会改变。

谎言和欺骗可以换来爱恋和信任吗?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阿曼达的脑海中。

“公主,您为何而烦恼?”儒雅俊秀的年轻人来到她的身边,正是她博学多识的政治老师。

“欺骗他人的人,可以得到好下场吗?”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随即苦笑着说:“欺骗虽然不是一种好的品质,但所谓的‘下场’,除了与‘欺骗’这一行径有关,与欺骗的行为人、欺骗的动机都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很难给出直接的结论。”

“是吗?”

“不过,如果不介意,我给您讲个故事。传说有个叫西西弗斯的人,他聪明谨慎,拥有常人难以匹敌的智慧,有时候过度的聪慧并不见得是好事,他触犯了众神,但他并不放弃,直到死后还在与神明斗智斗勇。最后,众神要求他每天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推到陡峭异常的山上,可惜这颗石头实在太重,所以往往没到山顶便滚落了,西西弗斯只能永远而绝望地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劳动。”

阿曼达脸上发白,明明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天气,她却从脚底泛起一股寒意。

她僵硬地笑笑。“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就算没有好下场又怎样呢?人都是会死的,难道这样就不活了吗?

总之,在谎言被戳破的那一刻来临前,就让他们一起活在罗生门之中。

『达摩克里斯之剑』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阿曼达今年十六岁,希玛五岁,他们纷纷步入自己生命中的青年时期。

很难想象,这个彬彬有礼的半鸟青年,与两年前,是同一个人。

希玛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已经在人类世界滞留太久,久到自己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阿曼达叫人来教他人类社会的文字、礼仪、文化、习俗等等,他明明是一个半鸟人,却要遵守人类社会的规章制度……

和阿曼达在一起的时光,成为他每日最期盼的时刻,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依赖着一个人,向一个人袒露自己的内心。

虽然王后与大臣极力阻挠,苏拉王还是挑起了与深海之国的战争,数以万计的百姓,为了统治者的一己之私,朝着浩瀚神秘的海洋发起攻势,前线战况不佳,苏拉王甚至打算御驾亲征。但,在此之前,他还要安排一些事。女儿的风韵之事,以往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阿曼达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是时候收收心。

苏拉王万万没想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竟会在这件事上忤逆自己,就连王后,也劝他切勿父女离心。

无法,女儿这边行不通,那就从半鸟人那边下手好了。王后的小伎俩只能骗骗无知的山雀人,苏拉王看得一清二楚,故意派了些巧言令色的亲信,把真相以谣言的形式传播出去,而且他不让王后继续插手这件事。

阿曼达试图阻止过,抗拒过。但流言猛于虎,何况这流言还是真的。她向王后求救,那个女人悲戚地望着她,说这是她父王的意思。

他怎么能这样呢?

他自己可以沉浸在蔓姬死去的沉痛中长达十余年,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爱上一个半鸟人?

凭借从仆从口中得来的零散消息,希玛断断续续拼凑着故事的情节,他的心都要碎了。但他刻意不提起,半鸟人一向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阿曼达从他的脸上看得明明白白。

纸包不住火,希玛早晚有得知真相的一天,比起他人添油加醋的描述,阿曼达宁愿自己坦白。她剖开自己的心,将里面肮脏的、浓烈的、执拗的、扭曲的、滚烫的……一览无遗地展示给希玛,她已经不奢望获取原谅了,自从她决定将希玛占为己有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背负着罪孽往前走。

再美的感情也终有变质的一天,无所谓,只要把想要的人留在身边就好了。

她的父王那么爱她的母亲,还不是一样娶了别的女人。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

尽管先前种种不利的证据都指向阿曼达,希玛还是愿意相信她,相信这个曾用爱灌注过自己的女人,他以为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相依为命,他们应该比世上所有人都更加亲密无间,但事实是,她一直在用谎言玩弄着他的心。

明明、明明只要她说一句她没有,他就可以抛下所有流言,毫无芥蒂地拥抱着她。但阿曼达在谎言的螺旋中徘徊太久,她的天地旋转着,她的头脑眩晕着,轻微的风吹草动就能摧毁她。

可笑她并没有丧失人类的良知,可怜她并没有丢弃公主的骄傲,谎言是无形的枷锁,将她的灵魂锁死。阿曼达时常梦中惊醒,担忧谎言被戳破的那一天,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落下,她松了一口气,内心无比空虚。

所以,他要怎么办呢?

厌恶她,仇视她,憎恶她……

没关系,他怎么看她都无所谓了,阿曼达不打算放他走。

希玛真实而真切地迷茫了,他们的感情向来真挚热烈,他不明白人类的感情怎么可以这样复杂多样,又爱又恨,爱恨交加。他愤怒得想要冲上前撕扯出阿曼达的心,但是他的心在抽搐,在泣血,胸膛里被某种陌生的钝痛占据着,他很痛,很难受,巴不得一头撞在坚硬的墙壁上,这样就可以叫那些荒谬的美好的幻想停下来。

那个人,那个女人,那个他曾亲密接触过的女人,就这样绝情地伤害着他。就像被海水泡得发胀的海绵一样,希玛的心堵堵的,整个胸膛都宛如无法承担这种疼痛般充着血。

他抬头仰视着那个女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阿曼达高傲尖锐的下颌线,她高贵的身影屹立在暗红色的壁纸前,那颜色就好像用他的心头热血染成一样残忍。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的眼睛在发烫,似乎要喷出灼烧一切的愤怒的火。

“希玛……”她的嘴唇动了动,几乎以气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爱与恨都表露得这样坦率直接,坦诚得刺痛了阿曼达的心。

希玛觉得恶心,五脏六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搅动着,他推开女人放在自己身上的手,他冲到窗边,挥了挥翅膀,他想要从这令人窒息的牢笼中飞走,但他的飞羽被剪得干净,细弱的羽毛根本支撑不起他的身体,可是希玛顾不得这么多,他站在窗框上,像拥抱太阳那样毫无顾忌地张开了自己的翅膀。

“希玛——”

女人凄厉的喊声在穹顶之间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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