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鸶就这么独自走进雾中。
四野都是铺天盖地的白,没有任何参照物为她指明方向。按照脏狐狸的说法,她努力不使视线偏移到更为清晰明显的方向,而是脚步不停地朝着另一晦涩幽深的地方走。
神奇的是,就这样走了大概几分钟,当雾气也渐渐稀薄了下去,裤腿泛起无法忽视的湿意时,脚下的路逐渐延展出蜿蜒曲折的原貌,多了被踩踏出的痕迹。
抬头看到的不仅仅是游弋着的雾气颗粒,还有稀疏细瘦的笔直树枝和栖息在枝叶后的不知名鸟类。
尤鸶停下脚歇了口气,借着环顾四周的机会留意着所有细节,果然发现了脏狐狸口中的老榆树。
它高得不像一棵正常的树,枝冠硕大得甚至令人心生恐惧。它没有叶子,一片都没有,光秃秃的枝桠上满是灰扑扑的暗红色花朵,像饮足鲜血的瘤子,又像榆树身上成千上万的眼目,悄无声息地趴伏在每一杆抽出手臂的灰枝上,注视其下的所有。
尤鸶只是瞟了两眼就不敢再细看,她迅速地撇开眼睛,把关注点放到其他地方。胳膊上肉眼可见地激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不知名的恐惧有那么一瞬间攫取了尤鸶的心跳,令她不可自制地刹住脚步,不敢再前进一步。
直到雾气又蒙蒙地卷了上来,随意挥洒着遮蔽了半面天空,将老榆树的身躯笼罩在白色的暧昧包围中,尤鸶才牙齿打战着移步往前走去。
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尽管对这棵树有着莫名恐惧,单调环境的打破还是带来了一种颇类似于探险的新奇感觉。
心口依旧沉甸甸的,尤鸶偏着目光打量四周,仔细着脚下的路径,辨析着草木被践踏出的细微痕迹,往榆树的方向进发。
可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步履不停,双方的距离却不曾拉近。她与那棵枝桠老迈的老榆树的间距肉眼可见,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近它身边。
“蜃”是出现在沙漠中的古迹或者高楼大厦的幻影,常常因阳光角度的偏移而将不属于某一地方的景象投射到这个地方。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不论如何,耗尽所有心力都无法企及——尤鸶曾经听过“海市蜃楼”的说法,而眼下所面临的情形在她看来也颇为类似。
她已经走了不止“几分钟”了——额头的汗珠以及攀爬到小腿肚的酸麻感都无一例外地在提醒她这个令人遗憾的既定事实——她只是傻乎乎地徘徊在某一固定的范围中,像仓鼠一样自得其乐地刨着轮子。
打个比方,那棵老榆树是尺规作图中固定不变的圆规尖点,而她却只是充当跑腿的角色,能做的唯有徒劳地绕着它转圈圈,得不到持笔人的首肯,永远也找不到接近它的方法。
希望被给予再被夺去的感觉让人非常沮丧。
尤鸶也不例外,她甚至有些困扰地烦躁起来。
她相当清楚自己目前所面临的困境——对异世界的陌生、对原身身份的模糊定位、没有任何可立即供以使用的谋生技能……更别提还有那些远超固有认知中科学主义唯物论管辖范围以外的狐精鬼怪。
脏狐狸对圆脸女郎的态度她看清楚也听明白了。
显而易见,后者是此方地界的掌控者,在这个律法全无、人命如草芥的精怪世界能依凭个人心意处理掉任何一个对方看不顺眼的存在。
而没有达成对方的要求所带来的后果……尤鸶脑门隐隐逼出了汗珠,心脏骤然紧缩着。
她根本无法想象。
无能为力、身不由己……
说实话,尤鸶厌恶这样的自己。
但沉溺在过去的情绪没有半分益处,当务之急是走出这片雾林,找到圆脸女郎,问清一切由来。
心态虽然摆正了,可实际上尤鸶又做了许多无用功,依旧一无所获。
她颇有些泄气地扶着树干歇脚,仰首错过枝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竟有些呆怔起来。
从那架摇摇晃晃的马车、那片总也逃不出的雾林、那个令她惶惑而不自知的梦,以及圆脸女郎戏谑的犹如恶童般戏耍人的对待……到目前为止,尤鸶对身周时间的流逝没有半分应有的察觉。
她并未计算自己来到异世的时间的原因很简单——所陷的境地太过荒诞,她做不到像事故中漂流荒岛的鲁滨孙那样镇定自若,能利用身边的一切来为当下的倒霉处境作出些挽救——或者干脆说尤鸶是在装缩头乌龟、自欺欺人罢了。
因为在睁眼变成狐狸的那刹那,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父母闺蜜、生活社交、成绩事业……一切原属于身处二十一世纪中的任何一个正常人应得的最基本需求都消失了,泡沫般在阳光的曝晒下噗噗噗蒸发得一干二净、皮销骨蚀,连给她一个缅怀哀悼的机会都没有。
如同赶鸭子上架,她像灵魂出窍般在这出奇幻而不真实的闹剧中被各方人马扯来扯去,四肢僵直着空自摆出一个可笑姿态,在晃人眼的舞台灯光下仰着一张粉白假面,配合地牵起嘴角勾着裙摆,扮演着他人所需要的任何角色。
尤鸶甚至敢承认自己不止一次萌生过死念——在那只老马跌跌撞撞地往剥皮厂赶时,在圆脸女郎恶狠狠掐着她下巴轻侮她时。
死了多好啊,说不准眼睛一闭一睁又能看见亲切而熟悉的天花板,身边不是陌生又令人不适的一切,而是妈妈尚温在厨房的那盅排骨汤。
但尤鸶仍四肢健全地活蹦乱跳着的状态证明了她是个百分百的胆小鬼,一个连决心都不敢下的可悲物种——尤其在她发现自己能变成人时,敢死的决心哗啦啦瞬间碎裂了。
人就是这样可悲又奇怪的生物。
明明直觉告诫你该这么做,当机立断该杀就杀快刀斩乱麻什么都好!但总有一个两个三个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念头跑出来牵绊你的脚步:
“不能的吧?不结婚影响多不好,爸爸妈妈出门都抬不起头……”、“还能离是咋的啊?孩子都要高考了,十几年寒窗苦读只争今朝,这关口说什么都不能影响孩子状态!”、“癌症是治不好,但怎么能放着咱妈不管?妈妈辛苦了一辈子,我们做儿女的,就算卖房卖子都要筹到医药费!怎么能轻易放手?”
于他人眼光他人评价下缚手缚脚,明明撕不下被自己抽得红肿发亮的面子,却总要拿苦主作筏子——“你看,我是逼不得已的啊,我没选择了,只好这样做了。”——好似这样掩耳盗铃式的献祭自我的伪善者宽慰能平息下胸膛中那颗揣揣不安的心,好在今后每个追悔莫及的瞬间都能拿出来打发自己,说服自己强硬付出的一厢情愿也是对方愿望的映照,能为软趴趴的被生活压垮的脊梁加油打气,好屏住呼吸占据下个下下个道德高地。
仿佛只要有一条不是那么让人为难的、面上稍稍可以过得去的退路摆在眼前,就可以觍着脸皮自甩耳光,把曾经瞪着眼睛咬牙切齿精心筹谋过的日日夜夜屎一般抛在脑后了。
此后在每个令她痛不欲生的瞬间尤鸶都会这么想:要是自己当初干脆利落地一了百了会怎么样?是不是就能脱离这样可鄙而肮脏的四人游戏?是不是就能获得真真正正顺心遂意的自由?
但那时已经迟了,什么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不再是她个人的所有物,她身上投注了他们的占有欲,像物品一样在三人间转手品尝。
尽管她得到了很多,一切想要不敢要的、可提不能提的,他们都眼巴巴地捧在她面前,好博她一个笑脸,但尤鸶从没那么沉顿落寞过。
原本她期望从狐变成人,可深陷那场牵扯不清的拉锯战中,才发现连最简单的变成狐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她一如既往的身不由己,只不过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