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又是一年春花发。细雨霏霏、新柳依依。心荡荡、人渺渺……魂梦悠悠、佳期杳杳。病榻缠绵,捱过了三度春秋。珠帘暗挑,莲步轻摇......”
辛夷将吃食放在笼屉里用开水温着,听着她们那屋声响渐消渐止,又放上听不懂的凄凄唱词,和喜欢洋盘货的苏翎不同,更洋气时髦的温定俞居然更喜欢戏曲。
“啧......”辛夷看着脚尖相对的布鞋,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这些与她何干,承认自己卑贱的身份而不能和苏翎或者温定俞交心很难吗!
等了半宿,辛夷将厨房门关的严严实实,依旧不可避免地听见两人进浴室嬉戏的动静,最后苏翎对着窗户用冷风吹头发,还被温定俞调笑着责骂几句,两人躲在房里不知说了什么,奔跑,追逐,笑闹,辛夷听着只觉鼻酸。
这种情绪从未有过,来得快,抑制的也早,她需要钱,只需要钱,想到在厂里上工的娘亲内心只余安详。
光脚踩着木地板发出的声音,漫延至厨房门口,徘徊着,“辛夷?”
“在的!”辛夷擦擦脸,开了门,“对不起,不小心在厨房睡着了,晚餐我已经备好,马上就可以用餐......”
温定俞眉眼如初,不见丝毫欲情,款款笑着和床上迷醉的判若两人,辛夷红了耳根,把头低得更低。
随着她的视线,温定俞看见了洗得发灰的布鞋,脚趾那里薄得印出了形状,鞋底也都磨散了,心里喟然,带着怜惜,“又让你费心了,不过我和苏翎出去吃,你呢?哦,我是说,你想吃什么,糖炒栗子?蟹壳黄?奶油蛋糕?”
辛夷眨眨眼,心里那点不清不楚的委屈杂乱无章,被揉成明晰的暖流,忍住嘴角上翘的笑意,姿态比先前还恭顺,“劳烦温小姐,我已经吃过了......你们注意安全啊。”
温定俞不解地,又上手揉弄她的头顶,“顺路哪叫麻烦,苏翎说你最近辛苦。”低头凑近,在香波扑鼻而来的芬芳靠近前,辛夷抬起头微微后退,温定俞毫无察觉地顺势摸向她的肩头,调皮灵动地向她眨眼,“可以要些额外奖励的呀。”
辛夷想了想,不再客套:“街上到处都是小摊,我听见吆喝馋了好久,买碗骆驼馄饨就可以了,嘿嘿,想吃虾仁馅儿的。”
“好咧!”温定俞拢着浴袍前襟,又轻轻点了下辛夷笑起来,眼睛下面的酒窝,“累着了吧,晚上早点休息,我和翎翎可能会回来的比较晚。”
辛夷千谢万谢,跟在温定俞后面将出门要用的东西准备好,温定俞随意的穿了件中袖旗袍,丝光带着水滑勾花,套着薄毛衣衫,粉黛微施,眉毛描成细细弯弯的,长度一定要超过眼尾,苏翎刚好从浴室出来,还是那副稚气未消的模样,只涂了层浅浅的口脂,穿着件绸红的立领连衣裙,气色却好上一大茬。
“噔噔噔”她故意将鞋子踩的作响,辛夷看去,料到是温定俞新送的礼物,比裙子稍淡的红色羊皮软底鞋,真皮带子绕着孱弱的脚踝绕了一圈又一圈,她觉得繁琐不好看,可苏翎和温定俞都很高兴,又想那定是圈子里流行的吧!
想着,眼里的光又黯淡几分。苏翎假装没有留意她,继续和温定俞在一旁叽叽喳喳。
三人下楼,温定俞扶着楼梯走得腰儿臀儿直摆,媚然天成,苏翎拉着辛夷,每一步都万分谨慎,怕弄脏新鞋,又怕陌生人叨扰,苦了辛夷,左手提着重物,右手还要搀着她。
门房坐在桌上看报纸,见了辛夷不敢再嬉耍,肃着脸打了招呼。司机等着,却不是先前那辆豪车,温定俞先上,拿了东西再去牵苏翎,苏翎上车后,出乎意料的不撒手,辛夷也不挣脱,两人无声胶着,倒是温定俞了解地搂过苏翎的肩。
轻声细语,仿若安抚怕生的囡囡幼女,“别害怕,这次我们走后门,进包厢,不会看见其他人。”苏翎不动,辛夷也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傻傻的等着,“翎翎,你不是早就想看桑夫人的歌剧吗,今天好不容易赶到的场,我立刻回来,觉都没睡......侬不心疼我啦......”
有车夫拉着黄包车经过,叮铃叮铃的吆喝着避开,辛夷望了眼车里露着腿的女人和皮鞋少爷,身后陆续跟着几辆自行车,都是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低头挣了挣被箍住的手。
苏翎深深地望她一眼,转头红着眼对温定俞说:“让辛夷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待着。”
辛夷眼里有太多情绪,写在脸上的只有干瞪眼式的震惊,嗓音也带了异物般,“不行不行!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呢!使不得使不得,温小姐......”
温定俞还是柔和地笑着,顺着苏翎撑直的手摸到辛夷的手,一把拉上车坐好,不就多一张入场券的事,“这样我也放心。”
嘟嘟囔囔的辛夷只得老老实实夹紧屁股,温定俞和苏翎坐在一边,不时朝外看去,苏翎一脸天真地揪着她问这问那,巧笑倩兮,徒留辛夷抱着膝盖坐在另一端,满心只有身上的粗布衣服,沾了油渍和煤炭臭。
位于五马路北门一处四合院,枝繁叶茂,碧叶苍翠,人声鼎沸,正是声名鹊起的宝善街梨园一带,熙熙攘攘,分落着各式剧院,最尽头一幢圆形小楼尤为引人瞩目,三人今天要去的是新运动开办后成立不久的西洋歌剧院,今日主角是欧洲游学归来的女歌手桑莉,原是落魄贵族的千金,靠着八面玲珑的交际手段和漂亮脸蛋本就出名,镀金学成后归来更是一票难求。
辛夷从未看过上流社会的歌剧,现场表演估计只算得进胸口碎大石,她忐忑不安的跟紧两人,藏头缩尾看起来比苏翎更要害怕遇见陌生人,所幸剧院设施保密性良好,三人直到进入二楼包厢,并未见过第四人。
房内早有吃食和毛毯等,红色的丝绒帷帐,白色油漆的木椅垫着软乎乎的靠垫,墙上地上都是金灿灿一片,辛夷头晕眼花地陷进天鹅绒沙发里,根本没多的心思打量整个剧院。
温定俞看着小册子向苏翎解说着,什么古希腊,什么萨福,什么诗集改编,辛夷统统听不懂,她只是努力秉着呼吸,缩小自己的存在。
等了约半个钟头,整座剧院忽然灭灯,一片漆黑中辛夷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她哑着嗓子不敢出声,因为另两人的表现很镇定,只得安慰自己是戏剧的一部分,灯亮前暖暖的体息离开,她拼命擦着脸颊,仿佛有什么厌恶的东西沾染上了。
温定俞看了看苏翎不说话,一心留意舞台上身着漏肩白裙的女人。
“辛夷,不喜欢就睡觉吧!”苏翎推搡着,把她赶去门口的长椅上休息,自己又闷闷不乐地倚在沙发上听歌。
都是英文,夹杂着古希腊语,咏叹调,吟诵词,辛夷没一会儿就无聊的只打瞌睡,反之苏翎虽似懂非懂,但看着舞台上除却歌唱的旁白萨芙夫人,其他舞蹈表演的演员,结合宣传册,明白了大概内容。
“已婚少妇不安于室,逐渐发觉自己对女学生有感情,从而发掘出自己是同性恋,并找到真爱的故事,美好吗,现实吗,你怎么认为?”苏翎小声靠近温定俞,脸色变幻莫测,“比起这出惊世骇俗的歌剧,桑莉夫人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呀?穿这么暴露,唱这么开放,她是不是后台特厉害啊?”
温定俞被苏翎反抱在怀里,听着她委屈巴巴对她的控诉,忍不住用手指在她肩背上轻轻绕着,打趣道:“看看一楼和其他包厢,乃至工作人员,清一色的女人,再说,她以前什么没演过,后台大不大,不言而喻吧?”
被挑了下巴往台下看去,坐在头排和桑夫人眉目传情的,正是某位大佬太太,经常出现在寰亚日报上。
苏翎瘪瘪嘴,讨厌美散发着攻击性的桑莉,“这里面的水还真深。我发觉我也不怎么喜欢桑莉了,回去就摔了她的黑胶唱片。”
温定俞轻声笑着没说什么,只是更专心盯着舞台中央,衣袂飘飘,绝代风华已近姑射仙人的女主角。
中场休息,正是来往贵客交际打探的时间,温定俞知道苏翎不喜,独自去了其他厢房拜访故人,顺带去后台替她要张桑莉的签名照。
人一走,苏翎猫成一团靠近坐着睡觉的辛夷,总得有什么举措,让她变相治愈被压抑的烦闷。
多么平凡无味的一张脸啊,长着灰灰的细幼汗毛,头顶黏黏的几股发,还散发着浓厚的皮脂奶臭。
为什么会有奶味呢?苏翎撑着辛夷大腿两侧的沙发,将鼻子慢慢靠近微热的头顶,脸颊,脖颈,势要闻清楚是不是奶味,没想到鼻子耸了两下,辛夷就睁开眼等着她,两眼清亮不见睡意,她甚至可以看见怔愣的自己。
“你,又想干嘛!”水水润润泛着血色的红唇近在咫尺,辛夷脑子里还是她吻过温定俞的画面,头顶热血逆流,心脏快恶心到嗓子眼,推开人就往门外冲。
跑到开着的窗户旁喘气,夜来香浓郁到刺鼻的异香,让辛夷控制不住的扶墙干呕。
“喂喂,妞儿你没事吧!”别扭的外来口音。
辛夷直起腰看向来人,并不惊讶此处会有男性客人,还是穿着深绿色庄严军服的男人。
拐角追来的苏翎,一看见那高大的异性背影,立刻担忧地看向辛夷,即使和她撞了视线,也害怕地缩回身子藏着,错过了辛夷眼底的失望,她贴着墙全身止不住的颤抖,长长的压抑着喘息,生怕热气会叫那男人发觉,五彩琉璃窗上印着她恐惧苍白的脸,一下又幻化成几个苏翎。
PS:唱词出自李渔,《怜香伴》。讲述了崔笺云与曹语花两名女子以诗文相会,互生倾慕,两人想方设法争取长相厮守的故事。(其实故事有些毁三观)
萨福(Sappho),古希腊着名女诗人,现代英语Lesbian(女同性恋)一词就是来源于其出生地Lesbos(莱斯波斯岛)。她的许多诗篇都是对女学生学成离别或嫁为人妇时表达相思之情的赠诗。女同性恋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