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很快便进入了冬天。
伊斯特克的冬天并不至太过寒冷，虽说王城这儿还是有机率降雪的，但今年恰巧是个暖冬，所以至今仅结过几次霜而已，还不曾下过雪。
不过室内的房间多半还是升起了炉火。
此刻的奥黛莉亚便是倚靠在门边，抱着双臂看着仆从们来来去去地忙碌着、在沙发座前的矮桌上布置好茶点。
今天是阴天，整片天空灰茫茫的，云层也压得很低，所以即便还只是午後时分，看上去却好像已经有些晚了，但也使得此刻烧着火炉的房间更显温暖。
奥黛莉亚就这麽静静地看着这些她早已看熟的室内陈设，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对这间暗红色办公厅感到熟悉和温暖的一天。
「你是打算就一直站在那边，不过来坐下喝茶了吗？」
直到仆从都离去之後，才听到约翰的声音从沙发那儿传了过来，只见他早已先端起茶杯敛下眼喝了一口。
她静静地走过去落座，又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终於开口了。
「……哥哥。」
「嗯？」他抬眼望向她。
「如果……」奥黛莉亚目光下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臂膀，「我这时候说自己想去当一名学者，你怎麽看？」
比起不赞同或反对的神情，约翰此刻脸上更多的是困惑，像是根本听不明白她想表达什麽。
「什麽怎麽看？」他挑起了眉，「那就继续把研究当成你闲暇时的兴趣不就好了吗？」
果然就和她所想的一样，他没听懂。
「我是说，就像把它当成我专门负责的工作那样……」奥黛莉亚努力在脑中找着说词想解释，「我最近在书库中读过不少和经典相关的文献，所以关於这一块，我想自己应该能帮上点忙，只要是和我们国家宗教事务有关的话……」
也难怪约翰会听不懂了，奥黛莉亚嘴上一边说着、脑中也一并想道——虽说知识的确是掌握在上层阶级的人手中，但根本就不会有贵族想专门去从事研究者的工作，更不用说，这个时代、这个地区，其实根本还并不真正存在有一个称为「学者」的独立性职业。
当然，还是存在有些喜爱阅读文献、或做研究的贵族，但就如约翰所说，他们多将此视为娱乐或消遣，根本不会把它当成正事；而为了政务需要，王宫里也的确养了一批知识较渊博、或负责查找资料的人员，但他们就像是较低阶层的劳动者，贵族本就不会想胜任他们的工作，更何况，是身为一国公主的她了。
而在听着她叙述的过程中，约翰的神情也逐渐严肃了起来，双眼就这麽定定地看着她。
「听起来是项很有趣的提议。」最後，约翰将手中的杯子放回了茶盘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但我就问一件事就好。」说着，他抬眼望向她，「所以，你是不打算要结婚了是吗，奥黛莉亚？」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奥黛莉亚脸上还浮现出被看破心事的尴尬。
真不愧是约翰，观察力仍旧是那麽犀利，一下子就命中要害了。
亏她还一直想着该如何开口和他说这件事，隔了好一段时间才终於敢提出来的。
「……我一定，非得要嫁给那个人不可吗？」隔了好半晌，她才悄悄撇开视线，小小声地嗫嚅道。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约翰叹了一口气，将背靠向身後的沙发，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对外宣布缔结联姻的宴会也都已经举办过後这麽久，你现在才这样说，不觉得太晚了吗？」
「意思是，难不成我在宴会前悔婚，就是可以的吗？」奥黛莉亚听到这话时瞬间睁大了双眼，连身子都不禁往前倾，惊叫出声。
难不成她之前的假定就出错了，只要她早点说出口的话……
看见她这副迫切的样子，约翰又兴起了些捉弄人的心思，转了转眼珠、故意装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十足地吊人胃口。
「嗯……」好半晌，他才再度应声，弯起了眉眼，并勾起抹他那惯常的、讨人厌的笑容，「其实好像也不行呢。」
奥黛莉亚顿时像颗泄了气的皮球，且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现在，她已经能很放心地在约翰面前这麽做了。
「不过我一直感到很好奇。」看着奥黛莉亚因连续遭受了太多打击而不想开口，只静静敛下眼喝茶的闹别脑模样，约翰先是笑了下，才又继续说道：「你为什麽会突然对这门婚事感到如此不情愿呢？」
奥黛莉亚抬起头看向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像是对他这个提问感到不解似的。
「你的意思是……难不成我应该要有对此事感到兴高采烈的理由吗？」
「毕竟，你从之前就很迷恋奥里恩公爵不是吗？终於能如愿嫁给他，难道不是完成了一件你长久以来的梦想？」约翰边说边喝了口茶，「更何况，就算撇开他在萨班握有的权势不谈，他所拥有的财富也是他们国内数一数二可观的，足够让你过上和现在一样优渥的生活了。」
「迷恋……」她喃喃复述道。的确，要放在从前的公主身上，这还真的就像是美梦成真。
闭上双眼，她脑海中还是能很轻易就浮现出那人的脸庞，和他那天凝视着她的眼神。
……她不否认他确实看起来很迷人。
但她毕竟不是从前的公主了。
奥黛莉亚已经深刻了解到什麽叫越好看的事物有时其实越危险的道理，也明白对方就算长着一张帅脸其实也不能代表什麽，甚至必要时，他也还是有可能会毫不犹豫地便杀死自己。
……实在没有必要为一张脸就赔上自己的性命吧？至少这绝不会是现在的她所做出的抉择。
「……先别管我是否迷恋公爵。」拿着茶杯陷入片刻沉思後的奥黛莉亚总算继续回应道，「但是，难不成在哥哥眼中，我真的就是个如此庸俗又肤浅的人吗？」
约翰挑起眉望向她，像是在等着她自己再多说一些似的。
「庸俗而又肤浅……对於人生也没有什麽伟大理想或抱负，只在乎自己的物质生活与享乐，所以只想知道奥里恩公爵是否拥有许多财产……」
奥黛莉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约翰就只是这麽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有抹她看不明白的笑意。
「所以……」他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点了点沙发的扶手，接着微微勾起了嘴角，「你觉得你不是吗？」
奥黛莉亚怔然。
而约翰并没有催促她立刻回覆，就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看向她的神情，既像是期待她会反驳、又像是在等着她自己找出答案。
……她难道不是吗？
其实她的愿望一直很小。
只是想过上平凡的生活、日子可以偶有些小挫折，但也别太多大风大浪，所以，当然也不曾想过要成就什麽丰功伟业。吃得饱、穿得暖，这对她而言便已经十分足够了，再多的她也不想奢望。
她从没想过要有什麽精神上的追求，也十分满足於生活中许多细碎琐事所带给她的快乐。
「……是啊。」奥黛莉亚最後敛下眼睛笑了笑，「我是。」
她的这抹笑容十分释然，也像是突然看明白了什麽。
她之所以这麽抗拒嫁给公爵的原因，其实说白了、就是觉得自己平凡生活的愿景受到了阻碍，面对突然增加的不安定因素，和对自己性命的担忧使得她顿时慌了手脚。
但除却这些不谈，嫁到公爵府後，她的确也还是能不愁吃、不愁穿的，搞不好还能过得十分惬意——只要她活下去的话。
之前只不过是一时被他的气场给威吓住，才会连这点事实都看不清。
她还是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的，而这和是否有他的存在一点关系也没有——之前他不也总是将公主给推拒开来吗？所以就让彼此继续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两不相干吧。
这样就算他再可怕危险，又能拿她如何？
因此即便嫁给他并不如自己所愿，但她相信，务实点的话、还是能打造好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她唯一要做的，就只有努力生存下去，其余的皆不重要。只要能活得下去，便都是自己的，否则就连生活中偶尔一些细碎微小的快乐，她都将体会不到了。
即便真有哪一天，当她发现状况不对、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到那时再逃跑，也还不迟啊。
「不打算否认了吗？」约翰看着她，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不了，後来想想，即便是这样，也没什麽不好的。」奥黛莉亚朝他弯起了眉眼。
除却生存，这世上便再无其余要紧的事。
她的目标，也不过跟其他多数人一样而已，好好活着，而既然都已经能过上比一般人都还优渥的生活了，那她还有什麽资格好自怨自艾的？
想到这，奥黛莉亚又再度静静地啜了一口茶。
「哥哥。」放下茶杯後，她看向约翰，眼神比起刚踏入这间办公厅时，已平稳了许多，「之後我留在伊斯特克的这段日子里，还能继续来找你喝茶吗？」
奥黛莉亚脸上的笑容十分恬静。
「都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就没有必要再问了吧。」而只见约翰嘴上虽这麽说，但他的嘴角同样是扬起的。
壁炉的火仍旧燃烧得很旺盛。
而往落地窗外望去，似乎还能看见一丝隐约的阳光，穿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在庭院里。
待这个冬天过去，春暖花开之时，便也将是她启程前往萨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