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邵仕强分开之後，顾怀之回到学校时已经是四点多。
进了研究室，她打开信箱刷新页面，又收到了几封新信，其中一封正是少年刑法课程最後一组同学的报告档案，她先是回覆同学已收到信件，接着就将附档下载至教学专用的笔电上。
原先她只是打算大略地看过报告大纲，等到明天再完整地阅读整份报告，结果一打开档案，偌大的标题印入眼中，呼息微微一窒。
〈浅论家庭暴力对少年犯罪之影响——以少年杀人案件为例〉
愣了几秒，顾怀之立刻将画面下拉，却发现报告组同学所欲探讨的是外国判决，但也在内文中提到国内曾经发生过类似案件，并将判决字号标记於注脚。
台北地方法院少年法庭105年度少重诉字第1号判决
这个判决字号她有印象，而民国一零五年距离现在恰好是十三年。
顾怀之立刻打开判决检索系统，键入判决字号，立刻就跳出该号判决，然而点进去之後，系统则显示该判决为依法不得公开之案件，与她之前在写博士论文时查询的结果一样。
依照司法院规定不能公开的裁判书，只有法院内部的相关人员才能够检索，她记得她母亲十多年前曾经短暂待过台北地院的少年法庭，也许能够请她帮忙。
有了想法，顾怀之立刻拿过手机，拨了通电话给母亲。
「妈，是我，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您之前待过北院的少年庭对吧？能不能替我查个判决？我做研究需要。」
「字号是多少？」许芝兰此前才刚下庭，将电话按了扩音後便搁在桌案上，一边褪下身上的法官袍。
「105少重诉字第1号。」
一听见这案号，电话那头的许芝兰却沉默了。
「妈？」迟迟等不到母亲的回音，顾怀之低喊了声。
好半晌，电话里才传来声音。
「怀之，这案子是妈判的。」
听见这个好消息，顾怀之扯开笑：「太好了！妈，我真的很需要这个判决，邵检最近那个案子你听说吧？他也想找这份判决作参考，您能不能把判决全文寄给我？」
「……知道了，晚点寄到你信箱。」许芝兰无声地喟叹了口气，允诺之後，又和女儿交谈了几句，要她周末回家吃饭，才把电话收线。
五分钟後，顾怀之就收到了那份判决书，她立刻打开档案开始阅读。
刑事判决书的第一页由上自下分别是判决字号、公诉人及被告与辩护人名称，由於我国刑事判决有一阵子为保护诉讼当事人隐私，一律将判决书中的姓名以甲乙丙丁代称，因此该案判决的诉讼当事人栏除公诉人及辩护人之外，被告少年的姓名则以甲代表，而该名少年的辩护人是法院指定的公设辩护人，显示被告并没有向律师或是法律扶助基金会请求任何的协助。
巧合的是，那个案子的公诉检察官正好是邵仕强的父亲，也就是现任检察总长的邵伯钦。
她紧接着往下看判决主文及判决理由。
这个案子的被告少年和王少杰一样都是长期在有家庭暴力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他们的父亲都有酗酒的恶习，也时常在醉酒後对妻子施暴，但诡谲之处是，两人的父亲也从来不曾殴打过孩子，施暴行为仅针对配偶。
根据被告在法庭上的自白，案发当天是被告的生日，被告的母亲在他出门前往饮料店工读前告诉他已经替他买好蛋糕，等他下班之後回家要替他庆生。未料被告返家之後却再次目睹父亲拿着椅凳殴打母亲至头破血流的画面，愤怒之下，被告自厨房里拿了菜刀，趁着父亲不备，自其背後奋力挥砍了多达三十六刀，导致被害人当场失血过多而陷入休克状态。
被害人倒地不起之後，被告再次举刀将刀刃刺入其心脏後再抽出，导致被害人鲜血涌溅，当场死亡。
行凶之後，被告的母亲因为过度惊吓而昏厥，他先是将昏迷的母亲移入卧房内安置，然而再将自己身上的血衣换下，把身体洗净之後便带着行凶时遭血迹喷溅的衣物及犯案用的菜刀至辖区的派出所自首，当日就被检察官声请羁押。
根据判决书的记载，被告在侦查过程中态度都是高度配合，有问必答，而且每一次回答都十分详实，前後的说词也不曾反覆矛盾。开庭後，他在法庭上的回答如旧，对於所有的犯罪事实都是承认，一审判决後他也没有提起上诉，就这麽入监服刑了。
判决书里表示，被告犯案当时年仅十七岁，心智发展尚未健全，且长期处於家庭暴力的高压环境，多次想对外求援均为母亲所拒绝，长年陷於无援的孤立心理状态，加以案发当日为其生日，抱着欣悦期待的心情返家却目睹母亲遭受暴力殴打，一时激愤并为保护受暴的母亲才萌生杀意，并非预谋犯案。犯後虽然始终坚称对弑父之行不曾後悔，精神监定的结果也显示他的心神状态并无任何异状，但侦查过程中态度堪称良好，法院综合考量少年的犯罪动机、所受刺激、犯罪手段、生活状况以及其他应审酌之一切情状後，认为其情可悯，因此判处了低於杀害直系亲属罪最低十五年刑度的八年一个月有期徒刑。
读完整份判决书，顾怀之迅速地将两个案子做了比对，十三年前的被告少年与王少杰的犯案动机完全相同，都是出於保护受暴的母亲，但目前无法确定的是，王少杰行凶的当下他父亲是否正在殴打他母亲，他杀人的行为是否出於防卫意思仍有待查证。
另外一个不同点则是，十三年前的那个少年在犯案之後并没有刻意移动或藏匿屍体，也没有破坏案发现场的一切痕迹，而是直接去自首。
依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有效的自首必须是在检警机关发现犯罪之前，也就是说，倘若王少杰真的是这个案子的真正凶手，他已经错过自首的时机，也就无法像十三年前的那个案子一样得到自首减刑的优惠。
思忖至一个段落，顾怀之先是将两个案子的异同之处整理成一份简易的表格，并连同判决书的档案寄给邵仕强。既然都已经开了头，她决定继续将学生寄来的那份报告读完，顺道看能不能在阅读外国案例的过程中理出些新的思绪来。
只是读着读着，心口却逐渐泛起了一股陌生的怪异感，总感觉事情好像有些诡谲蹊跷之处，却又无法确切想出什麽奇怪的地方，也只好把那份盘旋在心头上的犹疑继续摆着。
将报告看到一个段落，她觉得脑袋有些昏胀，於是坐着椅子滑到了置物柜旁，打算泡一杯咖啡来喝，好醒一醒脑。
「到底是哪里怪怪的……」沉吟之际，摆在桌上的手机传来一声讯息通知的震动。
她端着咖啡回到桌前，捞来手机，定睛一看，讯息来自周奂。
周奂：在研究室吗？吃晚餐了吗？蒸饺吃吗？
看见这封讯息，她连忙看了一眼萤幕右上角的时间，才发现已经快六点了。
不对啊，这个时间他不是应该要去店里准备开店了吗？怎麽会替她买蒸饺？
等等，按照过去的经验法则，那蒸饺有更大的可能是别人送的……
这男人才一个下午不见，又在外头招蜂引蝶了。
顾怀之皱了皱脸，心底虽然有几分幽怨，还是回了一个表达同意的贴图。
对，她就没骨气，明明今天早上才在研究室里一起吃了早餐，几个小时不见她就想他了，管他蒸饺谁买的，反正是他带来的，横竖都算他买的就行。
五分钟後，门外传来敲门声，顾怀之低喊了声请进，然後在那提着一盒蒸饺的男人把门关上之後直接给了个拥抱。
「周奂。」她靠在他胸前，小脸轻蹭了几下，叫唤的嗓音甜腻软柔，完全是撒娇的姿态。
烧脑烧了一个下午，疲惫之时能见到他，真好。
「嗯。」
周奂已经很习惯她动不动就抱上来，只是淡应了声，眼角却有着隐然的笑意，不大明显，估计那个只喜欢赖在他怀里的女人也从来没有发现过。
这阵子她太忙碌，两人见面的时间都短，所以每次见面时她总会这样赖在他怀里撒娇，跟个到处讨糖的孩子似的，但每次见着总让他觉得心情稍稍愉悦了几分。
他其实还挺喜欢她这样撒娇的，会让他有种被信任和依赖的感觉。
顾怀之抱了他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松手，随着他在会客区的小沙发坐落，并接过他递来的蒸饺和餐具。
「不是要去店里了吗？怎麽还特地买东西过来给我？」夹起一颗还冒着白烟的蒸饺，她先抛出问题，才咬下一口。
「路过就买了。」
闻言，顾怀之扬了扬眉，眼底流淌着几分玩味的波泽。
这男人说话的语调还是跟往常一样清冷疏淡，但这理由听起来就是有点那麽牵强了些，好歹她也是拿了法学博士文凭的人，要唬弄她没那麽容易的。
因为知道她对食物有一定的挑剔，也怕自己买的不是她喜欢吃的口味，所以平时他要是想带食物过来学校给她，都会先传讯息问她想吃什麽才去买，先斩後奏从来就不是他的风格。
不过她也知道这脑袋是冰砖砌成的男人不会照实说，只好小露一下许久未出场的讯问身手。
「周奂，蒸饺是你买的？」
「嗯。」
「不是别人送的？」
「嗯。」
「特地买来给我的？」
「嗯。」
「在开店之前特地买来给我？」
「嗯。」
「因为想见我？」
没声音。
好，铺了这麽长的诱导讯问，宣告失败。
没关系，她换个方式问。
顾怀之锲而不舍地放下筷子和餐盒，不由分说地坐上了他的腿，垂首以额轻抵着他的额，眼角勾着笑，诱哄着问：「周奂，你是不是想我才来的？」
他还是不答话，只是微昂起脸吻了吻她的唇。
「……」
这男人就这麽行动派，宁可吻她也不说一字想，但她就不信她撬不开这张嘴。
「周奂，你想我了，对吗？」
男人依旧无声，再次昂首，她却伸手捂住了他想偷吻的薄唇。
「你不回答我，就不让你吻了。」顾怀之稍微退开与他之间的距离，使坏似地扬着媚笑，下颔微扬，模样有几分倔傲，也有几分挑衅。
这还是她第一次拒绝他的吻。
周奂不以为然地蹙了下眉，薄唇微微一动，吻上了覆在唇前阻拦他行动的柔荑。
手心突然传来一震温软触碰，顾怀之一愣，立即又感觉到了舌尖的灼烫挑弄，一道电流旋即自掌纹刺入细胞，顺着血液流淌於四肢百骸，令人迷离的酥麻闪倏自脚底窜入心窝，惹得她又惊又赧地轻抽了口气，白皙的脸颊立刻晕出一层绯红。
杏眸染上讶然，她赧怒地睨了他一眼。
这男人竟然在她的研究室里做这种煽情挑逗之事？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道德感存在？还是他命中缺德？
看见她眼神里的斥责，周奂仍是冷着一张脸，眉目之间的从容彷佛是在问她：还不放手吗？
她没好气地皱脸，又给了一记瞪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手。
讨不到甜言听，顾怀之决定回去吃她的蒸饺，岂料还来不及从他腿上下来，整个人就被收进了温热的胸怀，下一秒，那片总使坏的唇又吻了上来。
她眼瞳微瞠，还来不及反应，耳畔就听见了那声几乎没在吮吻之中的低喃。
「我想你。」
顾怀之，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所以来见你了。
用着也许在你眼里看起来很别脚的理由，来见你了。
顾怀之，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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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字号是虚构的，现实中没有这号判决
然後我们奂就是命中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