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自来的二人最後还是被顾怀之留下来把晚餐吃完之後才离开。
离开前，她送他们到门口时，两个大男人不约而同地用着盈满感动而泪光闪闪的双眼看着她，彷佛她的出现是天使降临人间，甚至还用着一副老父亲要嫁宝贝闺女的诡异口吻，握着她的手万般诚恳地说：「我们家周奂就交给你了。」
送完徐俊和姜哲，顾怀之回到屋里，只见那个洗好锅碗的男人将手拭净之後，分明见到她回来，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地迳自走进房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本逻辑学的原文书，默着往沙发上一坐，自顾自地读起书来。
「……」
现在是怎麽回事？他在生气吗？好端端的生什麽气？
顾怀之满目困然地朝他走去，才想在他身侧的空位坐落，沙发上的男人却突然向左挪了一寸，直接进占所有空间。
顾怀之：「？？？」
还真的在生气？气到不给她位置坐？这男人一言不合就看书？
顾怀之蹙着眉，虽然对他暂且还没找出原因的闹别扭摸不着头绪，心里却还是觉得他这赌气的模式有些可爱。
她抿了抿唇忍下笑，伸手抽起那本厚重的原文书，阖上後往桌上轻轻一摆，接着就侧坐至他腿上，双臂轻环上他的脖颈，低眸与他相望。
「周奂，你在生气吗？」
「没有。」男人回答得极快，语调冷硬，看都不看她。
「因为我让徐俊和姜哲留下来吃饭，让你觉得没有被尊重的感觉，是吗？」她忽略他有高度口是心非嫌疑的回应，继续耐着性子柔着嗓音询讨。
他让她想说什麽就说，让她学会了坦白和遵照己心，现在换她来教他了。
「……没有。」男人的回答迟了半秒，声调依旧。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要陪你，却让别人打扰，所以不开心？」顾怀之轻轻问着，右手缓缓地自他颈後抚上耳周，拇指来回轻抚他耳鬓之处，如澄澈的浅流温缓淌过，带来了宁和。
周奂抿唇不语，呼息微沉，眼底有碎光颤动。
见他这个反应，顾怀之无声勾唇，抚着他耳鬓的手转而捧住他的侧颊，将他转向自己，指腹抚过他长年短眠而沉淀出的阴影，「周奂，你如果不开心，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就和你觉得开心的时候一样。
「我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更不会离开你，你不用害怕说出自己心里的感觉。」柔软的嗓音没入耳梢，随着血流，渡入心上，在寒凉的湖面上铺出一层融暖。
「所以，周奂，你不开心吗？因为我让其他人留在家里？」
「……」
男人不安地沉了口气，极力压抑着胸口下被陌生的暖意荡起的未知旁徨，原先抿得死紧的薄唇缓慢地动着，挣扎许久，才吐出低微而几不可闻的闷音。
「……嗯。」
顾怀之扬起唇角，倾前吻了吻他，「好，我知道了，以後要留别人下来之前，我会先问过你的意见。」
「……不用这样。」
他说过，她想做什麽就做，不需要顾虑他，所以她不需要特意改变，更不需要委屈自己配合他。
见他眼里有抗拒，顾怀之伸手捧住了他的脸，不让他有机会把视线自她眼中移开。
「周奂，你知道吗？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一个人一味地配合另一个人，不是一个人一味地付出而另一个人一味地接受。两个人之所以在一起，是因为对方身上有着自己不存在的优点，也有自己不存在的缺点，因为彼此之间的棱角缺口相合，所以才能在一起的。」
「就像你想对我好，想保护我，想让我开心一样，我也想对你好，想保护你，想让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都能开开心心的。你让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可以畅所欲言，可以做我自己，同样的，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也可以想说什麽就说，想做什麽就做。」
「开心的时候你可以试着笑，不开心的时候你也可以试着对我发脾气……」
他的眼神本来是动摇的，她甚至感觉得出来他已经慢慢被说服，可是一说到发脾气的时候，那些好不容易随着温暖消融的冽寒又再一次将他瞳孔里抽芽的光亮全数冰封。
「不……」周奂咬牙低吼，伸手想要扯掉抚在颊边的双手，埋藏在血液深处的不安因子开始躁动，连带着把呼息都颤抖。
他不能对她发脾气……
他不能这麽对她……
可顾怀之却坚持不把手放下来，坚持把自己的体温紧贴在他微凉的肌肤上，又一次以指尖反覆轻抚着他被霜雪覆盖而透着寒光的眼角，温柔安抚那一触及後就会猖狂出闸将他吞噬的恐惧。
「周奂，没事。不要怕，没事的。」
「……」
他瞪着她，幽暗如渊的眼眸里有着零散的碎光，光点上头蒙着一层薄雾，名为无助。
胸口彷佛被什麽挖空，悬虚无实，下一秒却又彷佛被什麽漫入，渺如云烟，如此反覆，似要将灵魂自躯壳中抽离，却又可恨地不做决断，半扯未扯，忽进而退，藕断丝连。
「周奂，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所以不要害怕，好吗？」
她的体温近在咫尺，声音却遥远的如自另一个时空穿越过无数个时间轴线而被象限扭曲了波纹之後飘渺而来，低孱模糊，甚而难以辨别。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视线里只剩下不断启合的唇。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出她的言语，思绪不断向阒黑如墨的漩涡里下沉……
眸光渐暗，暗成了一片无神的空洞。
「周奂，看着我。」
无垠的黑暗之中，忽而有一道光线探入，微弱而闪烁，像是千亿光年外的星火，奔走了数不尽的世纪，终於到达他的眼前。
即使在漫漫长途中被一点一滴地消磨掉了光和热，却始终没有耗尽生机，坚毅来到了他身边，透入所他深陷的幽冥，驱赶黑暗里仅有的凛寒，成为他眼中唯一的明。
「周奂，看着我。」
那道光的模样，是顾怀之。
「相信我，好吗？」
是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