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周奂眼神里的变化，车时勳知道他是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也就不再继续打转於这个话题，将谈话的重点转移到了两人今天碰面主要的目的。
「你今天找我，要说什麽？」
周奂看着他，眸色微暗，默了半晌才缓慢启唇：「我想要成为配得上她的人。」
闻言，车时勳先是皱了下眼，而後微挑起半边眉，细细咀嚼那简短字句背後隐晦的意涵。好一会，他扯唇一笑，开口却是不以为然：「你认为自己配不上她？」
「……」周奂不语，敛眼避开他的目光。
车时勳扯唇摇了摇头，「周奂。」
「不要让世俗的框架决定了自己的价值，我相信顾小姐并不在意你的过去还有你现在的身分。她如果介意，不会到现在还留在你身边。」
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下从来就不是快乐的，而那样活着的也从来不是真正的自己。
「我知道她不在意，我在意的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别人怎麽看她。」
低哑的嗓音自薄唇缓缓溢出，字里行间有着极深的压抑，浓厚的自卑与深切的懊悔交织，混合成了极致难堪。
他知道，他必定会拖累她。
这世界很现实，人们表面上处得和乐融洽，背地里却是品头论足，用着最直观易见的标准去衡量一个人价值、身分及地位，而後决定要给予多少的尊重、要如何的应对相待。
群居的社会里永远避免不了这样的阴暗。
过去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说服自己无视这些评论也无所谓那些目光，可现在和顾怀之在一起，他无法不去介意旁人对她的言语和看法。
她是那麽纯白无瑕的人，拥有着人人称羡的家世背景、优雅雍容的气质、师尊道严的地位，他怎麽能让她因为身旁有了他的存在，而成为他人评论批判的对象？
要是让人说她一个法学世家的大家闺秀竟和一个杀人犯有所牵扯，或是说她一个法学教授竟和一个酒馆老板在一起，说她悖德无义、为师不尊，她的名声和清誉都将染上永远无法抹灭的污点。
她是这麽好的一个女人，她值得这世上所有的美好。
所以他得用更多更多象徵光亮与高雅的身分来将真正的自己层层掩盖，好让旁人无论怎麽挖掘都无法看出任何端倪，无法用他来指责她的不是。
「你真的认为有着教授或是企业家这样光鲜亮丽的身分，就是配得上她？」车时勳并没有直接反驳他的话，而是继续抛出问句让他思考。
周奂是个固执的人，很多时候，他需要的答案只有他自己能够给他，也只有他真心认同的想法才能说服他自己，所以他从来不告诉他他怎麽想，而是让他去问自己，自己这样的想法以及想法背後的症结是什麽。
「你认为一间餐厅的老板或是一个酒庄的投资人和一名律师，听起来配吗？或者，你认为一个曾经离过婚的男人和一名专打离婚诉讼的律师，配吗？又或者，你认为一个财阀後代和一个双亲离异的平凡女人，配吗？」
「……」周奂愣然抬眼看向对座的男人，已经听出了那些他藏在背後没说明的话。
车时勳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和夏尔雅。
他和夏尔雅之间有着太多太多任谁听来都格格不入的差异。
谁也没想到，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财阀後代，会爱上一个身分不相衬的女人。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被父母畸形婚姻扭曲了价值观，而後又在执业的生涯上看过成千上万支离破碎婚姻的离婚律师，最後会选择步入婚姻，甚至嫁给一个曾离过婚的男人。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外在条件相衬相合，却在命运的带领下，成为彼此今生最深的羁绊。纵然一路走来都不被外界看好，纵然他们的结合在常人眼中是多麽不合理、多麽的不应该，他们依然坚定地握着彼此的手，相知相惜且相爱。
所以，只拥有酒吧老板身分的他，即使在世俗观念下与顾怀之不相配，那又如何？
如果他有自信能守护她一辈子，如果他有自信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他还要疼爱她、珍惜她的男人，如果他有自信她现在所拥有的笑容全是因他而起，如果他有自信能给得起她渴望的那份幸福，那麽他的身分就是与她再不相配，那又如何？
如果他有这样的自信，那麽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顾怀之。
良久，静谧的空间才又出现声音。
「你要是真的想转换跑道，我有的是资源帮助你，但如果你只是单纯觉得经营一家酒吧不够格调，不如把它给我吧。让我来告诉你，我还能用多荒唐的身分跟尔雅在一起。」
车时勳端着水杯，指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姿态优雅，模样从容，眼底流光戏谑。
身分权位这样华而不实的虚名，对他而言只是束缚，费了大半人生好不容易抛去，如今免费给他还不要。
早知道周奂会是如此食古不化的人，当初他就不该只雇他来当司机，而是应该把整个灿星集团脱手给他，不但不必让自己变成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说不准还能早点和尔雅重新开始，少折磨自己几年。
「要就拿去吧。」周奂知道他在开玩笑，但他不是。
当初之所以弄了一家酒吧来经营，只是因为不想一辈子寄篱於他的施舍之下，也不想要哪天自己的身份被揭开後连累了曾伸出援手的他，所以才换个地方继续倒数死亡，同时也在那处看着社会里形形色色的人们陷於堕落时百般狼狈的模样，好安慰自己地狱并不孤单。
那场永无止尽的下坠，他自私又邪恶地想要拖着所有人陪葬。
喂渴望解脱的躯壳一口酒，然後清醒地看着那些平时自命清高地坚守着道德界线的人们，一个一个在酒精的催化下失重於悖德违伦的幽暗，看着他们和他一样，在人生的航道上迷失方向，用旁人的痛苦来慰藉他那早已失了良善的灵魂。
可现在他不需要这麽做了，所以Thanato也变得可有可无，也无所谓留恋不舍。
没有人会对死亡和堕落留恋的。
车时勳看着他，扯唇低笑了声，眸光深沉，「那麽，我就拿个东西和你交换吧。」
男人拿出手机，点开一封以英文撰写的信件，递给了他。
「我之前在NYU的指导教授去年到了Berkeley，今年他新开了一门学程，让我推荐适合的人去念，按你的程度，大概半年十个月就能拿到双学位。至於入学需要的学历门槛，你如果闲时间多无聊，就慢慢参加考试一步步来，不过我想你应该没这个闲情逸致，所以也替你想好办法了。」
车时勳将手机拿回，退出信箱之後又打开了另一个网页，重新递给周奂，唇边换上了更大的弧度，其中甚至还带了几分的倨傲。
「好巧不巧，T大现任的教务长是灿星迷，和我有不错的交情。昨天稍微和他商量了几句，就答应我能以转学生的名额安插个人进去，你只要通过测验就能把学分算给你，快一点的话，也许今年年底前就能申请提早毕业。」
「你说，哥是不是很贴心呢？」
「……」
周奂看着画面上的学籍资料，面上似是波澜不惊，瞳孔却隐然颤晃。
尽管早已清楚他做事的手段都不一般，性格也是有些任性了，但他是真没想过他会这样帮他，甚至早在他开口以前，他就猜到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和打算。
不过共事短短半年的时间，他却轻而易举地把他的思维给摸了透彻。
当年若是没有他，他的人生也不会是现在这模样。
「哥，谢谢你。」
车时勳勾了勾唇，反手自身旁的座位拿出了一纸牛皮纸袋摆到了他面前，「不用谢，在产权让渡书上签名就好。一式两份，记得签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