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是谁？」
从远处迈步而来的人，一袭贴身便於行动的刺客装扮，魔狱刚结束会议後，原本想回到房间，却意外地察觉到有亡灵的存在，而前来探查，不料却看到狄安娜跟一个装扮奇异的人站在一起。
「魔狱、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狄安娜竟发现魔狱在不远处停下，她不自觉结巴，看着脸部覆上面罩而看不清其神色的魔狱靠近，连手都搭上剑鞘，她连忙挡在对方前面。
直到，死神玩味地轻笑一声，才狄安娜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
不对、为什麽魔狱可以……看见死神？她惊觉到这之中的不合理之处，而刷白了脸，不知是否为错觉，此刻的魔狱背对着即将升起的朝阳，脸部大部分是没入阴影中。
「能看见吾辈的，同等为神的、再来就是亡者。」死神阴森森的目光停留在魔狱骑士身上，彷佛能看穿他似的，而魔狱竟是低垂着头，神情莫辨。
魔狱……不是活人、这怎麽可能？狄安娜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她差点站不稳身躯，方才意识到死神话语中的意思，感觉四周的空气令人发寒到几乎要结冰的程度。
「你害怕我吗？」他看着面前隐藏不住惊惶的女子竟是倒退几步，看起来想要逃跑的模样。
魔狱待在圣殿的时间不短，至少在狄安娜的印象中，她重回神殿时，他已经在了。可以推估太阳是知道此事且同意默许的，其余的骑士长也没有反对。她虽不清楚细节，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所有骑士长们的一致决议。
她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能还能维持镇定，但狄安娜的确震惊地什麽话也说不出口，她的脑中浮现许多想询问的，她略显苍白的脸色此时恢复正常。
「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有点难以接受……」狄安娜急急地向对方道歉，她很不希望魔狱会因为自己的反应而产生芥蒂。
换成魔狱的神情微微地征愣而无法理解，不是他预想的厌恶、排斥，惊惶与害怕也仅仅是表露一瞬间，便很快调适过来，「……我不确定格里西亚是否有与你相告这件事，但现在看来，你似乎是毫不知情。」
忽地，一旁安静不作声的死神动了动身躯，发现对方动作的狄安娜，连忙转身挡住魔狱，
死神一脸问号地望着她，「？」
狄安娜有点结巴地说，「你、不会是想把他带走吧……？」她有点紧张，毕竟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当然，如果死神想要带走魔狱，她势必没有半分胜算。
「吾辈为何要这样做？」他好整以暇地环臂询问，拥有半神之力的人类女子与一名死亡君主终归不是自己的对手。
「将死者的魂魄、引导至冥河不是你的工作吗？」狄安娜很是不安地回答，因为深知己方的弱势，她有点害怕对方会就此把魔狱给带走。
「汝之所言甚是。」死神相当同意地点点头，眼神分别在魔狱与狄安娜之间打转着，「让死者在这世间游荡，算是吾之失职，你倒是提醒了吾辈。」他伸手张开一个结界，将他们几个人给包围，隔绝他们与外界的连结。
狄安娜表情一变，她拼命地摇头，可是又想不到什麽理由可以阻止对方，她只能张开手护在魔狱前面，「奥迦斯你不能这样做！」
「你看起来是很想为他辩解呀……你们之间很熟吗？」死神忽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而狄安娜愣住，忽然不知该怎麽回答。
「吾辈的意思是，他是你的亲人、挚友或是其他什麽关系？你为何要如此维护他？」
「我……」狄安娜一时说不上话，「可是魔狱他又没有做错什麽……」她嗫嚅着，的确，她是与魔狱交情不深，她甚至也一点都不了解对方，只知道对方剑术很强，她甚是对於魔狱的过往一无所知。
「逝者已逝，若是任由他这般身躯已死，却仍行走世间的话，世界的法则岂不就此颠覆？」死神翻阅着死者之书，指尖停留在某一页，「……原来你的名字是罗兰。」
魔狱的表情动摇着，他从方才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半分反应。
罗兰？为何这个名字如此熟悉？狄安娜当下无法藉由这个名字与记忆做出串联，只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她张了张唇，想问出更多的疑问时，死神突然微微一笑，就领着亡魂们消失於原地，结界也随之解除。
狄安娜意识到已经天亮，她终於安下心来，「魔狱……你没事吧？」狄安娜回头略显忧虑地低声问着
「……我没事。」魔狱终於回神，他深深地望住狄安娜，眼中竟有一丝绝望，「只是，如果你看见我的真面目时，还能说出刚才那一番话吗？」只因为此刻的他还披着这一副近似人类的外皮吗？倘若狄安娜看见真实的他，她会做何感想？他内心不从感到如此的恐惧，死神的话语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已经死去，连维持这般模样存在着，也是一种罪孽，那他还有什麽理由待在这里？待在圣殿？
照理来说，他已经丧失了情感与情绪，但是死神却牵引出令他害怕无比的那一面。
他说完这那一句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等等、你什麽意思！什麽真面目！魔狱你停下来、别走！」狄安娜想快步追上对方，但魔狱的步伐极快，甚至是小跑步。
他不配、不配得到这样的维护！
真面目？他的那一句话是什麽意思？狄安娜不得其解，又想得到答案地追寻着前方的身影，
当那一扇门即将要关上时，她强硬地以身躯硬挡住，不让对方轻易地将门给关上，那透过那狭小的门缝，她努力地想和魔狱的眼神对上，只是对方逃避地撇开头，不愿看向狄安娜。
「你是个圣骑士吧？神教导我们正直、勇敢、不怯懦也不逃避，而你呢？你敢说你现在的行为还符合骑士精神吗？你究竟在恐惧什麽？」狄安娜愤怒地说着，她不死心地想拉开门，可惜她敌不过魔狱的力气，门逐渐地被关上。
一个踉跄，狄安娜跌撞进房内，碰得一声，门被对方狠狠地关上。
「……圣骑士？你相信我是个圣骑士吗？」魔狱蓦地睁大眼，他几乎是惨笑着扯开自己的面罩，将其弃於地上，「你看清楚了、用你的双眼看明白，我究竟是什麽！！」
狄安娜惊愕地看着魔狱的身影在眼前晃荡着，彷佛有两道人影摇曳，一个是身穿骑士服的魔狱，另一个却是浑身灰白极为模糊的生物，两者相互重叠又各自分散开来，她以为是错觉，但是又难以置信。
魔狱的指尖有一枚戒指，那是他从不离身的配戴之物，当他拔下那枚戒指时，从头顶的发丝开始褪色，变成灰白色，而这一片灰白色逐渐往下，直到脸部、身躯与四肢，最後是全身上下。
狄安娜颤抖着唇，她被这个巨大的变化给吓得跌坐在地，看着眼前朝自己张开一对锐爪龙翅的魔狱，此刻，黑色焰火从他的眼框扩散开来，像是在双眼点亮一团火焰。而对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她的呼吸几乎快要停止。
但是，她终於知道自己为何会对罗兰这个名字感到熟悉了。「罗兰……你是罗兰？是那个皇家骑士的小队长？」
狄安娜重复着这个名字，两行泪水滑下脸庞，她顾不得对方还是死亡君主的型态，冲动地抓住对方，「你忘记我了吗？你以前曾经放过夜闯皇宫的我……」她看着眼前这个双目空洞，肤色灰白，外表不似活人的青年。
「……我应该要想起你是谁吗？」罗兰望着眼前不断流泪的女子，他似乎遗失了一部分的记忆，他当初以为自己遇见太阳就能想起所有的事情，难道并非如此吗？
「对不起……」狄安娜抹乾泪水，她的认识的人丧命，却又成了一名死亡君主，似人非人的在这世上……叫人怎麽能接受。
「能跟我说说你怎麽与他……不、与我相识的？」他重新戴回维持人类外型的戒指，狄安娜怔忡地看着罗兰，如此年轻的外貌，证明死亡之前，他还是个拥有无限前途的大好青年，怎麽就落到这个境地？
「在我还没回到神殿之前，是到处游历的冒险者，我那时接了一桩任务，盗取前任国王蓝德的财宝。」狄安娜回神，她悠悠地开始诉说。
当时还是皇家骑士的罗兰，身上的凌厉斗气令还是个冒险者的狄安娜後退一步，她也会斗气，但不如眼前这个男人，饱满厚实且毫无破绽的惊人斗气，她慢慢地绕着男人走，保持一定距离，思索着该如何脱身，忽地她比对方抢先一步出手，先攻为上地甩出软剑。
身子一动，这个身姿矫健的冒险者率先朝罗兰打过去，罗兰不闪不退，对方那闪耀银光的软剑一弹，绕过罗兰的剑改变方向攻去，面对突然改变轨迹的武器确实令罗兰微微一惊，却不至於没反应过来。
他举剑挡下，不料，下一秒，这个冒险者忽地咧了嘴，一个甩袖，随即就是一阵烟尘飞来，罗兰才吸了一口就察觉不妙，整个人像是软绵绵地动弹不得了，他勉强倚着剑才不至於倒在地上，意识到自己中了对方的暗算。
「这个剂量应该要让你昏迷才是，想不到你居然没倒下。」狄安娜收回手，笑吟吟地望着此时很愤怒的罗兰，这是她行走大陆必备的好东西，就是一名壮汉吸进了这玩意也会不知倒地的，她本来就不打算与罗兰正面来，从接下第一击就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方了，连碰着对方皮毛都是不大容易的事。
在罗兰眼里，这就是行小人之为，所以才如此愤慨吧。
狄安娜兴许是得意了，觉得对方吸入这样的用量肯定是动弹不得，她朝着他四周绕了一圈，又审视打量一番，确认对方真的无法动弹才放松警戒的靠近，正打算摸走对方的武器时，却对方反手扣住手腕。
本来连一只手指头都动不了的人，怎麽还有这样的力气！狄安娜大吃一惊，连忙想甩开对方，可来不及了。
人被这麽一扯拉间，立场对调，狄安娜吃痛地扶着撞到地面的後脑，而罗兰的剑稳稳地横在她面前。
「盗取国王的东西，是会掉脑袋的。」
刚刚这麽一跌，狄安娜腰袋里的东西也随即滚了出来，他拎起那沉甸甸的物事，又看着这不怕死的蒙面者，伸手揭去对方脸上的布。
一见是女人，他微微一惊，罗兰一直以为刚才与自己周旋缠斗的是男子。
「你有什麽理由这样做？」倘若被发现了，这会是死罪，蓝德国王向来对罪人不曾心怀饶恕，尤其是觊觎皇宫宝藏的盗者。
上个月才处死一人。
「当今国王不仁不义，我何错之有？」女人对於自己被擒没有任何惊慌错乱，相反的，她明亮坦然的目光直视罗兰。
罗兰正直的眼神显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窃盗就是罪，无分其他。」罗兰冷冷地将锐利的剑锋从那脆弱的脖颈上移开，他只是拾起了那腰袋。「你最好断了这偷窃的念头，念你是初犯，下不为例。」
「那种不懂得体恤民心、善待人民的国王，你们为什麽要效忠那种人？」狄安娜不由得生气，国王大肆改建宫廷加重赋税，是众所皆知的事情，甚者，贵族为了奉承国王而私下贡献奇珍异宝的事也时有所闻，这些都是侍女侍者彼此之间流传的小道消息，一部分也流出到宫外。
但她见到对方脸色阴沉下来，便住声不言。
「你走吧，就算是不得民心的国王，也依然是我效忠的对象。」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蓝德从不是什麽好国王，他也曾不甘愿过，以他一己低微的皇家小队长身分，又能如何。
能被陛下亲自召见的，仅有身处皇家骑士团顶端的团长等人，那不是一般的骑士能轻易见到的，包含罗兰。
-罗兰，劝谏是臣子的分内事，骑士的职责是效忠，该看的，不该看的，你心底都要有个分寸。
-在这宫廷内，强出头的人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骑士团里的前辈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在宫廷待久了，总会知晓一些台面下的事情，可那种愚蠢到四处嚼舌根或大肆宣扬之人，最後总是没什麽好下场。
「你不怕放走我，事後会被惩处？我可不愿意承你这个人情。」狄安娜面色一冷，可没有照他的话离开，她看着罗兰脸上已有接受事後论责的准备，只是举起左手握住自己的软剑，血顺着剑身滴落至地面，染红草坪。
「贼人意欲偷取宝物不成後负伤逃离，而宝物完好无损，我想，你的责罚兴许不会太重。」狄安娜松开手，随即闪入阴影下，人影顿时消失。
「罗兰队长，您没事吧？」一名叫何里的小队员领人匆匆赶来，见地上的血迹与罗兰手上的麻袋，立刻愤慨地道，「那小偷受伤逃走了吗？我马上带人去追。」
「别追了，窃贼走很久了，是我一时不查中了暗算。」浅棕发男子尽管恢复行动能力，可那股晕眩感仍然持续地厉害。
「您怎麽这麽说？能从小队长手上逃脱的人，可能本事也不小……您没受伤吧？要不找个祭司治疗吧？」何里小心翼翼的回话，又让其他人检查四周看有没有窃贼留下什麽，几名骑士在四处查找一番，一无所获。
好在未损失任何珍贵的宝物，此事就这麽了结。
*
是她。
她端着酒游走於客人之间，笑颜绽放，眼神是明艳得很。那日被何里拉来酒馆的罗兰，他向来滴酒不沾，总是做陪客。
先生来壶酒吗？一名女侍微笑地上去询问，挡了罗兰视线，他微微偏头，想寻她身影，却是不见那人。
「队长您朝哪望呢？」何里笑嘻嘻地搭住罗兰，指了方向，「快过来吧，兄弟都叫好包厢了。」
侍者引他二人至一处空间不算大的包厢，好几个小队的人都已经叫上好几瓶酒，自顾自地开喝了起来，除了普通队员，还有几个身分同罗兰一样的小队长，小队长们平日里也算是关系不错，同罗兰也有些交情。
见人来了，就举杯朝来人晃晃，算是打过招呼了，他们都知道罗兰不碰酒，也不勉强。
何里开开心心地拉着罗兰坐下，「你们不够意思啊，都不等我俩，自己就先喝起来了。」
「何里，自己动作慢，怨不了旁人。」一名下巴蓄了胡的大老粗发话，给了何里一眼谁叫你慢吞吞的眼神。
「还不是几个女侍看罗兰小队长长得俊，我们这才耽搁了时间嘛！」何里嘿嘿着，这话里意有所指。
「你家小队长不会拒绝人，你也不会适时挡挡，要是你们来得晚，恐怕连菜都没得吃了。」说话的这人看似方正硬气，身材也比旁人壮硕，他转头唤来了人，说再送上几盘小菜。
「罗兰，听说前几日西宫闹出了贼人？」壮汉关切的视线转向罗兰，皇宫以方位区分可在细分几处，西宫接近国王的寝室与私人活动区域，国王的大部分财宝也几乎存放於此处，「好在当时未惊动到陛下，佐伦中队长将此事压下来了，但还是有知会大王子殿下一声。」
是的，如果真的惊扰到陛下，蓝德必定大动肝火，不惜劳师动众地要皇家骑士们揪出那个贼人。大王子知道自家父亲的性子，也实在不愿意看到底下人因为父亲一时的脾气而如此劳心劳累，知道没丢掉财宝，也就算了。
「切、我巴不得哪天来一夥强盗集团，最好吧那个家伙的财宝库给通通偷个精光，我肯定支持。」私底下对国王不满的一名骑士很是口无遮拦，毫无顾忌。
「好啊、说的好！那老家伙何时要退位！我们都在等大王子殿下早日登基啊！」这话引起更多人附和。
罗兰默默地听，又夹了菜送入口，没怎麽吭声。国王早已不得底下骑士的心，相反的，大王子才是众望所归的对象。
*
「对不起，我没有这样的记忆……我有时候会想不起来以前的事。」略带遗憾的罗兰，他可以感受到狄安娜的悲伤情绪，她是打从心底为自己感到难过，甚至是伤感流泪。
除了格里西亚，她是第二位。
「我没有逼迫你一定要回想起来、我没有这个意思……」狄安娜忽然不知道要说什麽。
「很奇怪的感觉……我有所印象的记忆都是片断地、相当零散的碎片，所构成，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彷佛我不是完整的……」罗兰的眼眸有着些许的茫然，他失落地坐在床边。「狄安娜……你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这种感受有多麽痛苦，我努力地……去学习、模仿其他人，可我没办法，这只会让我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他抱着头，几近崩溃地掩面。
狄安娜有点於心不忍地，想说些安慰的话来，但是做不到，「罗兰，你是从什麽时候产生这些感觉与想法的？」她很温柔地放缓音调。
罗兰只是沉默不语。
她的确不能了解……所以说不出那些安慰，可不代表她无法对於罗兰的情绪产生出感觉，那些令人伤悲的言语、比刀刃还锐利，比毒药更是痛楚百倍的，甚至足以感到心痛无比。
「罗兰、罗兰。」她轻声呼唤着对方，在对方的身前蹲低姿态，她抬头仰望着他，眼角有一丝泪光，「你是魔狱啊，想想你的小队员们，狄伦、法特林……你是足以领导他们小队的队长，他们需要你……」
罗兰猛然抓过她的手，放於自己的心口，狄安娜的瞳孔一缩，掌心之下感受不到任何心跳。
「狄安娜，就算有大家，也不能改变我早已死去的事实。」他放缓方才过於失态的面容。「如果……我伤害了你所重视的圣殿同胞，你也将无法如此诚心待我了吧。」那一声悠悠地低叹在狄安娜的耳畔响起，她猛然感到後颈一痛，她眼中的罗兰面无表情，为什麽？她无声地动着双唇，视野随即陷入一片黑暗，随即倒落在罗兰的臂弯中。
他轻轻地抱起陷入昏厥的女子，将狄安娜送回自己的房间，将她给置於床上。像是被触动一般，罗兰轻轻靠近她身躯接近心脏的部分，那平稳而有力的跳动，是她活着的证明。
真好，他坦然地笑了笑，活着的本身就是一种美好、诸神的赐予与奇蹟。
而死者的存在终归是对於生命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