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反射出的人影正微仰着脑袋,背对着镜子看不出表情,然而一个人的背影显得整个环境静谧只剩机械运转的声音,她仰望的视线正看着代表楼层的数字一个接着一个跳动。
地板的震动停了下来,双闸门打开时,楼梯间的灯光也如同接力般亮起。她的动作并不急迫,只是按部就班的掏钥匙,打开属於家里的那道门,混着电视及说话的声音率先迎了出来。
屋内的灯是亮的,比起外头昏昏的黄光,白光显然更敞亮些。自然也能看见沙发上讲电话的人,「我回来了。」
方洛蝉的话让妈妈扬了扬脑袋,一心二用的跟电话里的人还有她说话:「桌上还有些东西--暧,我女儿--」
「我吃过了。」
「所以我就说阿长人偏心啊--」妈妈随意的点了头,就继续投入了电话中,而方洛蝉脱了鞋之後就自顾自地去收拾桌面,收到一半了,背後的脚步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吃过了?跟程鹬?他还在医院?」
「嗯,他今天出院了。」
「喔,你没跟我说。」
「说了,昨天晚上。」
「嗳,随便,他人怎样?能出院是好了啊?」妈妈随意的挥了挥手,就开启新的话题。
「伤口是还好,只是腿还有些不方便,走路还是要拄拐杖。」
「这样啊。要多久才能好?」
「几个礼拜吧。」
「唔……」妈妈的眼睛眯了眯,又摇了摇头,方洛蝉没说什麽,她就自顾自地说话:「所以我就说骑车得小心,你看程鹬那人都多大了,还能搞得摔车,他是不是平时骑车速度都很快?」
「没有啦,是因为下雨天的关系,是意外,跟年纪大不大也没关系。」她本能护短的话脱口而出,只听妈妈哼了一声,「要我说,骑快车人十个有十一个说自己骑不快。」
「妈,程鹬摔车已经很惨了,你这样也太……」
「太怎样?我说他,你心疼啊,那麽大个人骑车摔了难道还他委屈了?」
这话她听了都觉得程鹬委屈,可是也发作不得:「好啦,我再跟他说以後骑车小心吧。」
「哼。」没往下批评也许是勉强同意她的话。收起最後一盘菜,问道:「你要吃水果吗?我顺便削。」
「不用,要吃你自己吃--说到这个,他今年要毕业了吧?这一摔,该不会还得延毕吧?」
原以为转移话题见效,没想到反而让她洗水果时得回答更多的问题。有点烦,可又不得不回答,「应该会毕业吧,毕竟他只剩口试了……应该不影响。」
「哎呀,那就好。不是我要说,你看你都毕业一年多了,他却还是个学生,这书都念多久了,到时毕业还得当兵,出来都30了。人家有本事点的,大学毕业在外头奋斗的,搞不好都买车买房了……」
在耳边如同唱盘般来回拨放的话,说过很多次了,嫌弃的,比较的,希望她清醒点的,都听过许多次了。以前她会反驳,会吵架,可她让她分手都出口了,也没能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好听的话讲过了,如同战地风暴般的争吵也只剩下细碎的叨絮--听就好了,她只是听。直到嘈嘈的水声停下来,她洗好葡萄,塞了一盘子进妈妈的怀里。
「唉?你给我这干嘛?要吃你自己吃啊。」
「你先吃吧,我去洗澡。」
木头的门开关不慎,很容易撞出声音,然而她的力道是轻的,门框上的保护棉几乎吸收了声响,阖上的门,如同她慢慢滑下的身体一般,几乎没有声音。
灯光还没有打开,房里几乎是暗的,唯有窗帘正飘动的声音,还有飘开的窗透进的微光。
背靠着房门,手肘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抓着自己的手指,呼出的长气就像是叹息。
--你喜欢他?他多大你多大?他骗你的你知道?!他有多好?能有多好?家教当到拐走学生,这种人不只不专业,还不要脸!你还小,别被甜言蜜语给骗了!
--你根本不了解他,凭甚麽这样说他!是我喜欢他,你乾脆骂我算了!
--我说他怎样,你还要帮他说话吗?!我担心你被骗,你现在是甚麽态度!
已经事过境迁,然而来自记忆的争吵依旧随时能从深处浮起,清晰的,揪心的。一直到现在,与反对的亲人相互妥协出一种相处之道之後,说不清的隔阂依旧在,偶尔会争取存在感。
摸出手机解锁萤幕之後,几乎只是本能在驱使指头的移动,在图标开启的程式里滑动翻找,并没有预期的讯息,也许说,并没有想看到的未读。
对话还停留在上午,程鹬说:「排11点检查。」
她回答了一个「好。」
「……唉。」
悬在输入键前的手指动了动,想说的事情很多,可都不适合。
在叹息之後,在放弃之前又动了动手指:「我到了。」
洗完澡已经超过九点了,方洛蝉经过客厅时把妈妈吃剩的水果带回房间,看了眼手机,刚才的讯息依旧是未读状态。
「……居然不关心女朋友有没有到家?」
她把捻在手上的葡萄塞进嘴里。舌头抿破了薄薄的青绿色果皮,刺激泛酸的气味撒在舌尖,吞进了口水都是这样的味道,很酸。
「哼,就算不是女朋友也要关心学生吧?」
彷佛听到她的碎念,下一刻已读跳了出来,同时,收到一句话:「刚才在看书,早点休息。」
将另一个捻在手上的塞进嘴里,酸味没有那麽重了,酸味过後,微甜的味道占了上风,漾了出来。
「哼……算你过关。」
努了努嘴,她回:「好,明天见?」
不多时,来自对面正面的回覆,才让她脸上出现了一个满意的表情。
退回了桌面,显示的背景是繁忙的街道,画面聚焦在一道背影上,长发正散在身後,身上穿着轻薄的T恤,向後伸出了手,画面的尾端正有另一只手与之交握。
那是她跟他的手。
那时要过马路,下意识的拉他,却是背後传出相机的声音才转过头,正好捕捉对方垂下手机的样子。她问了一句,他偷笑,却不给看,一直到几天之後才从程鹬的手机桌面看到这张照片。
被甜味一股脑袭击的瞬间,除了想笑之外,就是非让他把照片传给她,一起用了同一张桌面。
如果当时是甜的,现在就跟葡萄一样,甜中带着酸,酸中又带着无奈。但无奈之余,又不能揪着他的衣领非让他认自己不可。
「设定目标,追求成功。」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课题跟需经历的路途。
目标有大有小,即便学生时期追求分数或者排名都是一种目标。可量化的分数是一种目标,对於无法量化的追求更是。
数学定义了点与点之间最短的距离称为直线,我们期望抵达目标的路径是条又短又直的路线,然而现实却总是一次次告诉我们,障碍或失败总是存在的。就像即便肉眼可见及的100公尺短跑,都可能跑歪或者起跑扑街。
曾经在认知到喜欢之前,她就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不只是年纪,背景、成长环境、思考方式,他理智,她直觉;她活泼、他沉稳……就像磁极的两端,也许就是不相像,才受吸引。
然而如今回到了几近起始的原处,就像是歪斜的路径也得想办法修正一样,究竟该怎麽攻略前男友--呸呸,现任,提高他的好感度呢?
……好难啊。
握着双颊脑袋一下下的在桌面上点着--好难啊。
「我知道这是你梦想很久的邀约,但难道不能讨论吗?为什麽非得接受不可?像之前那样慢慢经营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你知道有推荐位跟没有推荐位的点击数差多少吗?那麽多人都签了,都是同一份合约,那就表示合约根本没你说得那麽严重啊!」
「小蝉,你知道吗?不是人数多寡的问题,也不是别人签了就代表条约没问题。合约就是合约,你签了就代表你认同了他书写的内容,到时如果出事了,吃亏的还是……我跟你说话。」
「我不听--」她拿手摀着耳朵。
「方洛蝉。」
「不听、不听、不听!」
「能不能理智点……」
趴在桌上的女孩默默把手移到後脑杓,叹息若有似无的在空间之中回荡,桌面遮住了,看不见表情,然而等她抬头时,却坐直了身体,并把桌上的笔电移动到跟前。
笔电萤幕之外还接上外接式萤幕,她打开笔电之後的行动是如此流畅而直接,打开的两个文件档,各自占据一个萤幕。
女孩的目光时而在两个文档之间移动,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专注的编辑的文字中构筑的是个幻想世界,而另外一个档案,则是用以参考的大纲。
之後的时间,房内的打字声一直没怎麽断过。
方洛蝉的故事正写到一半,其实她已经断更两个多礼拜了,好像自从跟程鹬冷战之後她就有点写不出东西,他不主动找她说话,她就刷电视剧,刷综艺,把平常写作的时间都拿来放空。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在赌气。但气话说出口後,反而没脸去道歉,撑着撑着,日子一天过一天,越觉得再道歉也嫌晚了。
况且他也不理她,可恶!
可接到他出事的消息时,占据她思绪的,除了担心、生气,更多的却又是後悔。
她干嘛跟他吵架成这样!笨蛋!
可那句「为什麽不能理智点?」却又点燃着她,让她又恨又气。为什麽?!还要问吗,当然是因为,这是她喜欢并坚持的梦想啊。
他明明就应该理解,他明明应该理解她啊!否则,他又何必把二十余岁的黄金岁月,都用来攻读学位呢?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有写日记的习惯,可中学之後,方洛蝉就不写日记了,她迷上了写作,从小短文开始;几千字的小短篇,几万字的小故事,随着阅读与知识量提升,接触到新事物越来越多,能用来建构的世界的材料越发丰富。能随着主角走进新的世界,看他们笑,他们哭,经历冒险、恐惧、欢乐甚或挫折。
她迷上写故事,还跌跌撞撞的建构虚拟人物时,就遇上了程鹬。
她喜欢他的时候,她故事的人物也在谈着青涩的恋爱。
可程鹬不是那些人物。
他不受她控制。
要说她还在苦苦暗恋,主角就在愉快的谈恋爱,是不是好过分?
所以方洛蝉的文会有温文儒雅的大师兄,会有强大万能的师傅,会有擦身而过的竹马哥哥,这些人都有程鹬的影子,却都不是男主。
她都没追到人呢,凭甚麽先让女主吃--呸,追到了?让女主跟男主在一起,男配就是大家都想摘的高岭之花,完美。
至於最近,终於大发慈悲写了自己的天菜男主,反响也蛮好的,偏偏,就遇上了程鹬这件事……
望着电脑里的大纲,还有自己卡文的地方,正是男女主甜蜜蜜的时候……啧,要管住手不虐他们,真的好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