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所教学大楼一如往常地人来人往，刚下课，他是老师的助教、实验室的大学长，认得他的人不少，一拐一拐地移动时，被不少人投以注目的眼光。搭电梯上楼时就遇上了自家的学弟政辉，正捧着材料从公共实验室出来：「唔，阿鹬？你怎麽来了？」
「来拿个东西。」程鹬慢慢的跟上他，顺口问了一句：「实验室还好吗？」
「还不就这样。」政辉耸耸肩，转眼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你昨天错过了一场好戏。」
「怎麽说？」
「阿翔的western不是一直做不出来吗，昨天meeting老胡问得细了点，才知道他竟然拿错小梅的抗体在跑，当场老胡就开飙了。」
「有这种事？他不是一直跟小梅用同一支？」
「噗，你是怎样，老胡不记得就算了，你还能忘？」
「唔，我大概记错了－－除了这个，还有甚麽事吗？」
短短一段路，对方唱作俱佳的跟他形容了昨天的情况，还有一些实验室的杂事，程鹬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在心里对比他的记忆。
他原先只想回来拿笔电，现在他觉得得留下来查察自己的实验进度是否跟印象中相符。
进休息室前他去跟老师打了声招呼。
简要说明自身的状况後，对方微微颔首拍了拍他的肩：「没关系，出了这种事你也不愿意，身体没问题就是最好的，研究进度的事就算不记得了，回头再补一补就好，别太担心。」
程鹬道谢之後，又跟老师稍微聊了一会儿就离开办公室了。
之後数小时的时间他都留在实验室，一边了解实验室现况，一边确认自己的工作进度。
结果并不尽理想，果真如同他所推测的与记忆中有时间上差距。他记得的是一开始设计的实验方向，然而在经过初步验证之後，他调整过假设的方向，重新验证。
说起来调整假设方向似乎是件小事，但就等於基於前一方向的引证文献不能用，然而新一条线的引证文献他并没有印象。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新的文献必须重读，而失败的实验也得确认原因……凡此种种，养病期间就要用来补课了。
待在实验室的好处是资源取得丰富；可坏处是，当学弟妹们发现他在，一有甚麽无法解决的事，第一时间就会找到他身上；还有其他听说他出现的串门，来巡田的业务。程鹬看一篇论文的期间就让人打断了三次。
话虽如此，他并不觉得烦，曾经有博後的学姐评论他是劳碌命：「你就是太好用了，老胡画了甚麽大饼都想办法做出来，毕业老胡肯定要留你。」
程鹬笑了笑：「我得当兵。」
学姊歪着身体坐在椅子上，拄着下巴懒懒地回：「我可听说老胡在搞研发替代役的缺，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学姊的消息真灵通。」
「哼。」对方伸了伸懒腰，「也好啦，与其进去关着数馒头过日，不如留着大好时光做些有意义的事。老胡如果能替你搞到研发替代役，也不枉你这几年帮他管实验室，还帮他写计画了。」
「老师相信我，我尽自己能力，说到底掌舵的人还是他，我只是他学生而已。」
程鹬并没有认了研替是为了他，其实他不认为自己有甚麽特别，写计画这种事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说到底也是种能力的肯定。然而这样毫无破绽的话让学姊又懒了骨头似的看他：「哎呀，我倒希望老胡现在出现在门後面，听了这话他肯定要感动的。小鸟哥，你肯定很会宫斗。」
他又露出了一个浅笑：「那我肯定玩不过大棠姊。」
「大个屁，你把我叫老了！」拿了样品走出房间时，对方忿忿的声音在背後咬牙切齿。
第三次被打断是业务来送新的试用品，顺便带新人来认识认识，程鹬的状况是很好的谈资，从腿伤复原到保险申请，几人多聊了几句才散。收到新的名片他习惯先建立联络人，因为笔电放在学校，手机也挂了，好几天没能整理信箱。程鹬一打开信箱，看到整排的未读信件，就知道又得花时间在整理信箱及挖掘记忆上头。
没甚麽，补补就好、补补就好。
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动手开始浏览信件。
指节分明的手指虚握着滑鼠，按键随着点击发出轻敲的声音，不太急切，一开始是有规律的轻敲，每敲一下换一封信，然而随着时间的经过，读信的时间似乎越拉越长。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专注落入了其他人的眼里，他甚至没意识到好一阵子没人来打扰自己。他只是，掉进了自己的发现里……
李妍雃从程鹬进门就偷偷注意着他。虽然看上去还有点病容，可已经跟在医院比起来好些了。她一直想找机会上去攀谈，人多忙着问他身体时她没轮上，人少的时候她又没找到好话题，总不能问几天没来的学长实验进度吧？
况且还有件事情这几天她一直挂在心上。
程鹬似乎，忘了方洛蝉。
要不是那天在医院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有看到他丝毫不像作伪的惊讶神态，她肯定不会相信「车祸後忘记女朋友」这种万年老梗的情节。那天虽然她想留下来看完全程，可方洛蝉带了点强势的要求程鹬回房，还有用女朋友的身份接手照顾对方的工作，让她像多余的一样不得不告辞，之後因为要准备实验室周会报告的资料，没能找到好的时间点再去一趟医院。
也是今天对方出现了，才知道他出院了。
但程鹬疑似失忆的事情她一直挂在心上，而且鬼使神差的，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李妍雃这几天越想就越有些後悔，怎麽就嘴快了呢，如果当初没指出方洛蝉是他女朋友，会不会对方就被气走了。这样自己搞不好，搞不好就有机会趁这次累积程鹬的好感呢。
她一直对程鹬很有好感的。进实验室这一年多，对方的专业还有对学弟妹们的友好都很让人心动，虽然不是对她特别好，但好脾气还是很有魅力的。当初聚餐时听说他有个交往一年多的女友，李妍雃还暗暗可惜了一回，甚至偷偷比较自己跟方洛蝉的差异。
小她两岁，还是个外系的，第一次聚餐甚至还迟到了，几个人等他一个，吃饭时几个人说专业的事情她也插不上话，後来就算程鹬带她来聚会，也只是混个脸熟，话也说不上几句。後来她才听说，方曾是程鹬的家教学生，还是倒追的。哼－－她觉得自己根本只是输在没早点认识程鹬，并不特别看好他们交往。
程鹬出事之前已经加了一个多礼拜的班，旁人都以为他是苦於实验进度，可现在看来，搞不好是因为跟女朋友吵架了。从医院的那段对话可以知道，他们之间肯定有甚麽矛盾没有解决。现在程鹬都忘了，如果矛盾因此加剧，那是不是会闹到分手？李妍雃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可能有机会呢。
「学长，晚上要一起去吃饭吗？」
李妍雃从侧面而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专注。视线抬起时，顺手按下了萤幕，「嗯？」
「想说学长在忙，现在也快五点了，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看对方刻意来问自己，程鹬没有一口拒绝，他看了看时间：「喔，我没注意到，没关系，你们去吧。我等会儿……」
本能的隐没了接下去的话，只听女孩又问：「学长有其他约啊？」
「……」望着睁亮的眼神，听着软声的问句，不由自主的点了头，在想好要怎麽说之前，自然地就抛出了话：「我等小蝉下班。」
「……喔。」他以为她要放弃，却接了一句他不知怎麽回的话：「那小蝉要来吗？学长带她一起去就好啦。」
音量的提高明显得引起了其他人注意，程鹬明显意识到，有些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如果说先前只是托辞，现下就有点骑虎难下，别说方洛蝉没有真的要来找他，就说此时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看出他跟方洛蝉之间关系是否有变。前两天在医院里李妍雃也在，要说她对他的状况不了解，或没有猜测程鹬是不愿相信的。
这时对方的邀约是不是有其他深意？
但看上去像极了试探－－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便产生了疏离感。然而是好是坏，他没有再往下揣想对方的意图，感觉到手机恰巧的震动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手机，同时摇了摇头，语气并没有太大变化：「先不用吧，现在不太方便。」
－－晚上去找你吃饭好吗？
没去多看学妹离开的背影，跳出来的预览讯息十足地吸引了他的注意，讯息来自方洛蝉。
他也不知自己怎麽了，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扬起了唇角，似乎不需要抗拒－－其实他也没想要－－点开萤幕键盘，回答了一个：「好。」
相较於人来人往的实验室，他最後拄着拐杖背着电脑，在图书馆里找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才重新打开电脑。虽然有环境读未完成的论文了，却被稍早的发现给打乱了计画。如同他没想要拒绝方洛蝉的晚餐邀约一样，他就对自己承认了，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来继续读信。
那是一个独立在信箱中的资料夹。里头只收录了来自同一个人的信件。
信件来回的时间有长有短，长则不超过三天，短则是同一天内。每个标题下会收纳几封对话。
内容很日常，有时是简单的分享自己做了甚麽事，或知道了甚麽新闻；有时则是心里的一些迷惘。对方发过来，他回信，如此来来回回的对话。最早的一封信大约是５年前，换算时间大约是方洛蝉大一的时候，她邀他看校内公演的音乐剧。
看上去很生疏，甚至还喊程学长。
然而转贴的海报底下，内文却一如他记忆中活泼的语调。
－－学长，嘻嘻。要一起去看音乐剧吗？音乐系排的，好像还有现场乐团，感觉很厉害呢。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心情如何。他只回答了：「好，几点？」
－－啊啊，感觉学长惜字如金～都不知道你的表情怎麽样。你想看哪场？
因为「惜字如金」四个字，程鹬握着拳头盖住了发笑的表情－－是啊，评论得挺好，他也觉得自己有点。
忘记的日常，被文字记录了下来。
也许他无法明确的知道当时的自己心情如何，但这些一封封的文字映在眼前，令他沉浸，令他好奇，甚至愉快。消失的记忆，如同敲击铁琴般清亮的音符一颗颗落下，心生起了轻颤。
透进窗户的斜照，将他的表情切割成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放下了手上的滑鼠，看向窗外远处的景色，不忧不喜的表情并无法将他的思觉忠实反映。他有些疏离，也有些迷惘，如同他是个外人，在一个距离之外听着他们对话。３年，很长的一段时间，集结成百来封不同标题的信件。
那不只是心血来潮的情绪令对方或自己持续这样的行为。
最後一封信大约两年多前，只是一段文字：
「我16岁的时候遇见你，为了再见到你拼命的努力跟你考上同一间学校。
18岁的时候你说我刚成年，应该多想想多看看。
20岁，我成年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甚麽样的人，就是你。
我都敢承认自己喜欢大5岁的你，为什麽你不能告诉我你的想法？哪怕只是有点感觉，哪怕你觉得我依旧是你心中的妹妹。」
他没有回信。
无论形式如何，程鹬知道最後他做了甚麽选择。
我也许是这样喜欢上她的？
他想着，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