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聲的心跳 — 伍 改變的瞬間 (上)

正文 無聲的心跳 — 伍 改變的瞬間 (上)

姚立婷不喜欢後悔,也不曾後悔。她接受并喜爱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所带来的後果,无论好坏,无论成败。

无关乎自信自恋,她只是尊重每分每秒的自己,也珍惜每分每秒的世界。

每分每秒。

争分夺秒的世界。

「360焦耳——Clear!」

她其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白晃晃的灯、血淋淋的肤和肉,看着就让人发慌。

机械不断发出声响,短促刺耳,惊心动魄。

她不敢去听,只努力把脑袋净空,专注於手术、於面前那人的口令。

Clear、电击。

Clear、电击。

反覆的。

直到一切归於平静。

「杨医生,吴患者的家属……」姚立婷没把话说完,低头看着男人递过来的牛皮纸袋,伸手接过,「这是?」

「死亡诊断书,你拿过去。」

「但这……」

「拿去就对了!」

她被突然的吼声吓得颤抖,皱起眉头,却没多说半句,点头致意後转身离开。

夜已深,办公室门外有条空无一人的长廊,墙壁和天花板都是一片苍白的颜色,就像手术台上的光,只是阴沉了一点。

她看着手里的资料袋,眼前却还是那片刺眼的血红色,和患者身上大大小小的殴打伤。

明知不该,她还是解了袋子上细细的绵绳,打开纸袋,抽出里头单薄的一纸诊断书。

手指越攥越紧,那片腥红也越变越深。

纸上出了褶皱,没能再交给家属。

姚立婷到底是年少了点,也轻狂了点,所以不肯选择姑息。

窜改诊断书,对於医院上层而言,不过就是表单格子上的勾勾往左或往右一点的小事罢了,这一点「小事」和他身後势力一比较,尹院长实在是不明白这小姑娘怎麽这麽想不开。

「坐。」鬓发已沾上白斑的男人笑容可掬,消瘦身形让他看起来无甚攻击性。

姚立婷对男人深深鞠了一躬,在单人沙发座上落座,头低着。

她的手在膝上紧了紧,又松开。

尹院长笑了笑,端起小杯子饮茶,以另一手做出了请的动作,温和得不行,却连姚立婷都看得出他的视线有多锐利。

「姚小姐可是少年有成,不愧是姚教授的女儿。」

照理说姚立婷该自谦个一两句,可听这分明不算称赞的称赞,她不想回应,也就没有回应。

尹院长并不恼,自顾自笑道:「只是少年嘛,难免有点拗脾气,尹叔叔理解,可是不明就理也要有个度,知道吗?」

姚立婷蹙着眉,总算抬头看向对座半老的男人,只觉得长辈一词实在不是上了年纪就有资格担的。

「院长,恕我不能理解您『不明就理』的定义。」她握紧拳头,直视男人眼睛,竟未有半分惧意。

他愣了愣,倒是有趣地笑了出声,像看着一出喜剧,而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纯粹的女孩是里头唱着独角戏的小丑。

「杨医师说了,患者的死因是车祸导致的脾脏损伤,和姚小姐说的……殴打,可没有关联。」

「车祸?那患者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又怎麽解释!还有患者头部……」

尹院长又笑了,笑声大到能够覆盖她激动的嗓音,姚立婷话被打断,黑眸凝在男人身上,像燃起一把无形的火,却不能伤及谁。

「杨医生说,他没看见。」男人稳稳地开口,说的话却只令她更加忿忿不平。

她没说话。

「主治医生没看见的东西,管他是殴伤还是枪伤呢,那都不叫做伤。」他看着年轻女人握紧的手,只觉得好笑,「知道不知道,小姑娘?」

空间一时的安静,她孤身立在那里,小身板披着纯白的长袍,就和男人身上一样。

平平都是医生,平平都着一身白袍。

姚立婷突然笑了,不是怒极而反的那种冷笑,而是讽刺。而後不待男人有所反应,她伸手探进外袍宽大的口袋,拿出手机,弹指间,房里充斥另一人的声音。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

「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吴患者并非死於车祸,而是活生生被殴打致死!」

「呵,是、是,但是又如何?他惹到不该惹的人,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为甚麽要为了他得罪院长?」

「院长?」

「……你什麽都不要再说了,把耳朵嘴巴都关起来,这种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男人女人的对话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录音特有的磁性,但丝毫不影响人听清内容。

姚立婷看着眼前男人脸色由晴转阴,身体不由发颤,加重了呼吸。捏紧手机,她低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们为什麽有这种可怕的想法……但我知道,这段录音如果让家属听见了会怎麽样。」从开始的颤抖到最後的坚定,其实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罢了。

她有她的理智,也有她的轻狂。

她会恐惧权威,却也知道,她比他们更有底气。

姚立婷知道医院里最偏僻最边缘的厕所是哪一间,方出院长办公室便匆匆躲了进去。

年轻女人细细的啜泣声回荡着。

她有她的轻狂,也有她的胆怯。

「哭什麽?做都做了还能怎麽办?」

「唉,姚立婷你也是够了,又不住海边怎麽管那麽多……」

这边姚姑娘还在怨着几分钟前的自己,那边站在隔间里头的尹姑娘也後悔了,她没事不找寻常厕所干嘛呢!

几番犹豫後,後者还是用推门的声音打断了姚立婷的真情流露。

双目相对的那一刻不免是要尴尬的。

「咳,那个……」

尹子望作为有心理准备的那一方,还是能勉强挤出半句话的;至於姚立婷……小姑娘没被吓跑已经算是心理能力尚佳了。

失语了半晌的姚立婷也忘了自己是怎麽跟着尹子望到她办公室的,在她回神以後,想起自己都说了些什麽,真有股撞墙晕倒一了百了的冲动。

「你还好吗?」尹子望坐在不远处的办公桌後,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她,眼神关切。

现下这情况,尴尬透了。姚立婷早意识到这一点,可又怎样,除了呵呵笑着说没事她也不知道能干嘛。

尹子望状似理解地点点头,也笑了笑,顿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别拘谨当自己家」还是「发生什麽了」才对,於是便沉默,沉默了几秒又觉得自己实在该说些什麽,两尬相权取其轻,她最终拣了一句:「怎麽啦?」

乖女儿,怎麽啦,跟妈妈说……

姚立婷不知道怎麽评价这不甚亲昵的语气,只是莫名的联想到了母亲,心上好笑,便笑了出声。

尹子望不知道自己被看成了妈,反正能把人逗笑她也算成功,顿觉欣慰。

「前辈,你遇过那种……不管做不做都会後悔的事吗?」

尹子望还带笑望着她,看见姚立婷神情有异,歛歛笑眼,嘴角笑意也变得不同,「当然。」她脑海一闪而过的画面,是年轻男人的一只手、一杯香槟。

做,或者不做,都会後悔。

姚立婷看着她的眼睛,那之中太过复杂的情绪她不完全理解,却足够与她产生共鸣。这一刻,很多东西她都不想了,只把眼前人看做一个值得信任的前辈。

她低下头,笑着问:「如果有人让你伪造死亡诊断呢?」

尹子望皱了皱眉,瞥见她同样微蹙的秀眉和翘起的嘴角,默了片刻,低叹出声,「谁知道呢。」

她抬头看她,神情不解。

尹子望浅笑,「选择只是当下的事,改变却一直在发生。就算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点、站在不同角度下做出的选择都是不同的。」

「但我知道一点——」将思想组织成话语,她续道:「医生不是神,没有资格决定一个人如何死亡。」

姚立婷一语不发,垂眸、低首。尹子望觑着她的神色,那种青涩、迷茫,让她想到曾经的自己,却不敢想得更深。

改变每一个瞬间都在发生,没人能知道後一刻的自己,会不会做出与当下相同的选择。

所以,或许谁也做不到一生不悔。

对姚立婷而言这是个提心吊胆过着的周末。

周一,她的名字果然还是被提到了公告单上。

每年医院都会举办对外交流会议。

身为「老一辈」的尹子望自然知道这个活动的评价是怎麽样的,统整成一个字就是「累」,再多几个缀字那就是「累成狗」。

她曾经也以为这个活动就是开开会聊聊天和外国交流医疗资讯,但知情人士季若严原话是这麽说的:「记得大学是怎麽读过来的吗?这活动就是把你二十几岁的那段人生浓缩在三天里再过一次。」

虽说季若严是个说话浮夸的,但这次实在不能错怪她了,事实就是如此的。

这麽说吧,假如「对外」一词对应的是「原文书」,那麽「交流」指的便是「实习」,再来「会议」呢当然就等同於「考试」了。

想再次体会医大生苦逼又无趣的人生吗?欢迎报名参加!

是以每年出派的人不是犯了错事被各科系管理阶层盯上,便是资历太浅被前辈推去做挡箭牌。

季若严曾经属於後者,姚立婷大抵两者都碰上了,可尹子望怎麽都不能理解自己究竟怎麽上的名单。

当然这点疑惑很快解开了——在她看见名单上另一个名字的时候。

她姑姑这个专业坑队友的,实在不是浪得虚名。

她认命,她回家收行李。

两周後,一行可怜人浩浩荡荡从医院搭了车上路。

据说是某个高档渡假山庄的所在地靠近山区,看来除了住的好些、空气好些,对一群来自现代大都会城市的青年人来说着实不是个贵宝地。

秉持随遇而安这种精神的尹子望没太多抱怨,和众人告别後在单人房里清静了会儿。

柔软的双人床带着刚洗过的味道,她整个人直挺挺地趴在上头,深呼吸、吐气,侧过身子面对房里唯一的窗,又弯起双脚。

身下的棉被被一连串动作搞得凌乱,她没理会,打了个哈欠,索性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种特别糟的感觉。她有点累、有点蒙,因为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

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言靖,却又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种种行为。

那一个晚上,他气她、又吻她,接着和她道了歉,最後将她安安稳稳送回了家。

後来他见到了杨羽甯,那个她以为他不记得的人,他和她一起说了些话。

现在,她因他而来到这里。

除了风清新了些,没有一处优秀的这里。

她叹气。好吧,至少这床还算是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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