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宁公主还不走么?”宋玉致执着白瓷酒杯问道。
李秀宁一怔:“是我叨扰了,那秀宁就……”
宋玉致却又打断道:“若公主愿意一同小酌,也是平生快事。”
李秀宁不由得一笑,上前坐下:“能与宋姑娘一同饮酒,秀宁求之不得。请莫要唤我公主了,叫我秀宁就好。”
宋玉致闻言忽然问道:“李姑娘不喜欢被人唤做公主么?”
李秀宁不由得感到诧异,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自己,像是自己的心事突然被人窥探到一角。
她捏着酒杯,眼神幽深道:“是。其实我并不喜欢别人这样唤我。只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宋玉致喝了一口酒,有些辛辣:“世人向来喜欢追求权力名望,如李姑娘这样的真是少见。”
李秀宁摇了摇头,道:“我并非如宋姑娘所想那样淡泊。其实当真说起来,我最喜欢的,是被人唤做李将军。”
宋玉致闻言一愣,诧异地看向李秀宁。
李秀宁坦然地与宋玉致的目光相对:“那时候父亲刚于太原起兵反隋,我留在长安难以脱身奔赴,便以鄠县为基地招兵买马,收编各路义军,击败了隋军的多次进攻,还连续攻占多地。当时老百姓便把我这支军队称为“娘子军”,唤我李娘子,或者李将军。”
“后来和父兄汇合攻克长安后,我还驻守苇泽关,以防敌人偷袭关中。”
“那时候甲不离身,枕戈待旦,多有辛劳,却是我最恣意热烈欢喜的时光。”
李秀宁说这段的时候,宋玉致能看到她眼中飞扬的光彩。她整个人不再是矜持娴雅的高门淑女,而像极了驰骋疆场、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宋玉致觉得现在眼前这个展露出自己锋芒的人,才是那个传闻中领兵出征的李秀宁,才是真正的李秀宁,从前见过的她不过被裹在茧中而已。
宋玉致看向别处,敛眉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之下,不知多少生灵涂炭。”
李秀宁慨然叹道:“确实如此。宋姑娘,我亦非好战之人,只是如今群雄逐鹿,割据四方,我以为最好的和平之法,就是以战止战,尽快让天下一统,减少杀戮,这样便无战火,百姓亦能安居乐业。这是我心中一直的想法。”
宋玉致沉思了一会儿,黯然道:“这也是有道理的。”
李秀宁摆摆头道:“但是只是短短几年而已,提起那段时光就像前生一样。将军这个称呼,是我一点一滴自己挣出来的,而被唤为公主,不过因为父亲是皇帝这样而已。”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以后世人记住的只会是一个公主,而不会是李将军。”
宋玉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伤。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李秀宁道:“李将军,玉致记住了。”
李秀宁愣了愣神,发自内心地笑道:“宋姑娘太善良了。”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说这么多,也许是,压在心里太久了吧?
过了会儿,她问道:“宋姑娘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躲进来?”
宋玉致摇了摇头道:“那重要吗?此时此刻你和我于此对酌,这就够了。”
李秀宁不禁展颜,对方实在是妙人。
宋玉致继续道:“其实此间,还有李姑娘的旧相识。”
李秀宁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听到外面一声沉稳的怒喝“上官龙何在!祝玉妍拣得你做阴癸派在洛阳的卧底,应该有两下子,可敢立刻上来决一死战!”
声音以劲气迫出,立刻传遍整个听留阁。
李秀宁认得,这是寇仲的声音。
婠婠听了心中一凛,寇仲这小子怎么在这里,而且,他怎么知道上官龙和师门有关?
师妃暄立刻凌厉地看向婠婠,脸上却仍旧温和:“婠婠姑娘,这才是你要等的节目吧?”
接着又听到门外道“我们这里有三个人,任你挑哪一个,但这种优待,只会赠给阴癸派的妖人,皆因人人都得而诛之。”
是徐子陵的声音。
婠婠以手撑头,懒懒道:“这出我真是不知道。此等风月之地,我确实只想看尚大家献艺。”
心里却在想,听留阁里人多眼杂,不知有多少高手蛰伏在此,自己此刻如果有什么动静的话,一则坐实上官龙与师门有关,二则除了师妃暄,自己还会被一群人围攻,别的不说,寇仲徐子陵那里就有三人。
如果没有师妃暄的话,一切都好说,偏生这平生大敌现在就在对面盯着自己,婠婠暗叹自己真是背运,羊入虎口。
转瞬间,婠婠就想好了,此刻绝不能插手这件事。那上官龙身为洛阳帮的帮主,功力深厚,自创有“迎风杖法”一百零二式,颇有名声,而且自己都已经将寇仲的功力深浅招式等全部告诉了他,那上官龙不至于这么不济输给寇仲吧?
门外因着寇仲搦战上官龙而有不少人出声,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最终寇仲和上官龙还是落在中园之中,约定以十招定输赢。
十招而已,应有胜算。
师妃暄问:“不出去观战么?”
“妃暄是否想弄死奴家哩?”婠婠笑道,“奴家一出去就有被人认出的风险,到时候谁还管上官龙,恐怕一个个都要追着奴家哩。”
说着叹口气:“盛名之下,实在不易。”
然后又看向师妃暄:“外面那么精彩,妃暄不去看看吗?”
“那样谁看着你呢?”师妃暄摩挲着手上的茶杯。
“那还真是多谢妃暄了。”婠婠嘴上说着,暗中趁着间隙运用天魔劲传出阴癸秘音,向师门中人告知此间上官龙的事。
以她所知,至少边不负此刻就在曼清院。
底下的对决异常激烈,双方都是拼尽全身实力,婠暄二人虽然身在房内,可外面的对决,都可以感知到。婠婠表面波澜不惊,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如果上官龙输了,真是很难善后。
忽然底下发出“轰”的一声激响,周围立刻哗声大作,之后又听得寇仲一声长笑。
是上官龙落在下风了,而周围人的反应,约莫说明他使用了魔功而暴露。
也太过不争气了,婠婠心中叹气,如果不是上官龙知晓太多秘密,且又和大明尊教相关,死在这里也就算了。
她本一直看着师妃暄客客气气地笑着,忽然间就如同飞箭离弦,破门而出,化为一道白影直向楼下中园的二人冲去。
寇仲正在专心和上官龙对决,虽然感受到有人袭来,但他决不能分心,那样必然会放过上官龙,功亏一篑,往后再难有这样的好机会从阴癸派的重要人物口中套出傅君瑜的消息。
傅君瑜即是罗刹女傅君婥的师妹,也是高丽奕剑大师傅采林的弟子。不知为何被阴癸派劫走,寇徐二人因此已经追寻许久。
寇仲心中澄净,以井中月的心境依旧只盯着上官龙不放。
婠婠速度极快,饶是此刻有人出手,亦会因为慢了半拍而无法阻挡。
正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带着深厚劲力的长剑自南厢顶楼破空飞掷而出,在风中划出尖厉的啸声,快到根本让人无法看清,直取婠婠后心。
婠婠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法偷袭寇仲,只能一个旋身拂袖,挡了这差之毫厘就要刺中自己的长剑。
剑被弹回,紧随长剑而来的浅青身影随即握住长剑,即刻借势向婠婠连续击出十数次,气势凌厉。婠婠袖影上下纷飞,将绵密的剑招悉数抵挡。兔起鹘落,周围的人只能看到两人残影,连招式都无法看清。
与此同时,寇仲和上官龙激战也到了最后,忽然“锵”的一声,寇仲将刀收回刀鞘,同时又有“噗通”一声,上官龙的龙头杖掉入池中,而他则跪倒地上,不住喘气。
婠婠的进退都被师妃暄的剑招封住,无法抽身,师妃暄在漫天剑光之中若隐若现,面容沉静,气势如虹。婠婠只要一个分神,便会被师妃暄抓住破绽,一招落败。
四周也冲出几个人影,不知是谁。
婠婠无暇顾及上官龙,当下立断,立刻后退撤身,朝着听留阁外遁走,不欲和师妃暄纠缠。
师妃暄毫不迟疑,向着婠婠追去。
另几个人影直追上官龙,电光火石之间,那几道人影纠缠在一起,已过上数招。
婠婠知道边不负和曲傲都出手相助,心下稍定,决意引开师妃暄。
不多时,二人就追逐出一里多,落至寂静无人的宽阔大街之上,将灯火通明的听留阁甩在身后。
婠婠止住身姿,回身天魔带出袖,直朝师妃暄面门刺去。师妃暄本朝前追赶,自带前冲的惯性,直撞向婠婠的攻势,但她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姿势向后翻身,卸去冲势,提剑一挡,天魔带击中剑面,发出悠长的“当”的一声。
虽过数招,但二人势均力敌,难分上下。
“妃暄好剑法。”婠婠忽的一声娇笑。
二人分立两边,相距数丈,月色如水,衣袂被风吹得飘动,街边树枝发出簌簌声。
“你也不差。”师妃暄平静道,虽然她们已经交过两次手,但师妃暄心中却知,这几次婠婠都没有好好一战的意思,只是为了遁走,并未使出全力。
“奴家累哩,不想打啦。”婠婠露出一个无害的表情。
师妃暄握住剑柄,看着婠婠,并不说话。
“奴家说了,今天只想看尚大家献艺,不想动手哩!刚刚只是被逼无奈。”婠婠忽然将天魔带收回袖中,粲然一笑。
师妃暄仍然不动声色,似是心中未有决断。
婠婠道:“妃暄与其盯着我,不如回去看看听留阁中怎么样。”
师妃暄蹙眉:“这是何意?”
婠婠懒懒道:“因为师尊不会让上官龙落在他人之手。”
师妃暄心中一震,阴后祝玉妍位列魔门八大高手之首,统领阴癸派,功力高深莫测,难道她会亲自出手?若真是如此后果难料。
但她仍旧迟疑,因为婠婠说的话,不一定就是真的。
婠婠道:“信与不信都在妃暄,是回去救人呢?还是一定要和我打场没结果的架呢?”
师妃暄最终收回剑道:“罢了,你也跑不了。”说完,便欲回听留阁查看情况。
“师妃暄。”临走之时,婠婠忽然开口,“给你一个忠告。”
师妃暄从没听过婠婠这样认真地叫住自己,脚步一顿,迟疑地看向婠婠。
素衣赤足的婠婠身后,明月被淡淡的云层掩映,万家灯火沉睡,高楼矮舍屋影重重。月光照得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很长,一时静谧无声,宛如梦境。
“不要对我好。”
她绽出一个师妃暄从未见过的最为甜美动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