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梓晨坐在座位上，桌上放着的，是二段的成绩单。
她背脊挺直，面无表情，冷眼瞧着表格。数学63，班排名11，其他科目表现跟之前差不多，但排名硬生生被数学拖垮。眼前的成绩单好像长出了双手，狞笑着把她拉进沼泽，冰凉，且窒息。
「梓晨。」窗外传来严昱尧的声音，栾梓晨勉强打起精神，走出教室。「学姊早安。」「早，这是你们班导托我带给你的，说处理班务辛苦了。」栾梓晨从严昱尧手中接过巧克力，挣扎着要不要收下，毕竟她现在一点都不想收林翊的东西，连周记都不写了，但拒绝会不会让严昱尧很难做人……查觉到栾梓晨的犹豫，严昱尧低头道：「怎麽了，不喜欢吗？这牌子的味道不错……」「栾梓晨，那是你女朋友吗？」
男生戏谑的声音被卷起的桌垫放大，在走廊里回响。严昱尧皱眉望去，下一秒又来一句：「现在同性恋好幸福喔，可以这麽闪诶~」「那又怎麽样，还不是一样恶心。」被放大的声音裹着黏腻的恶意袭来，栾梓晨的手再也拿不住盒子，应声落地。
噗通。
呼吸不了了，看不到了。
被淹没了。
「梓晨……」严昱尧回头，只见栾梓晨脸色惨白，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她一步步後退，看了严昱尧一眼後转身就跑。
严昱尧赶紧追上，不忘摸出手机打电话给林翊，电话很快被接起，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彷佛隔着萤幕还能闻到烟味：「怎麽了？最近一直连络我，不会真的喜欢上班……」「你现在在哪里？栾梓晨往顶楼去了！」「来顶楼怎麽了，她又不是没来过。」「她受了刺激，我怕……」话音未落，电话那头传来一串凌乱声响，伴随着手机落地的声音和林翊的喊叫声，严昱尧终於赶到顶楼，只见林翊和栾梓晨跌坐在地，离没有栅栏的边缘仅仅几步之遥。
当严昱尧打电话给林翊时，他正躲在顶楼抽菸。最近班上发生太多事，太容易让他想起高三的夜晚，手腕发疼，只能靠尼古丁让自己冷静下来，暂时从恶梦里抽身。接到严昱尧电话时他忍不住偷笑，他觉得这小孩一定是喜欢上他家小班长了，只是不知道她现在状况怎麽样，能不能接受另一个人走进她的生命。接起电话，语气是藏不住的调侃：「怎麽了？最近一直连络我，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们班长了吧？」没想到严昱尧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慌乱，说，栾梓晨要到顶楼来了。林翊有点疑惑，栾梓晨以前就来过，没有必要慌张成这样吧？结果严昱尧话才说一半，他就看到栾梓晨脸色苍白如纸，从楼梯间里出来後直直冲向顶楼边缘没有栏杆的地方。林翊几乎是瞬间就知道她想干什麽，瞳孔骤缩，拔腿冲到栾梓晨身後，一把把她踏出去的半步拉了回来，双双跌坐在地。
喘着气抬头，看到跑向这里的严昱尧，邀功似的举起握着栾梓晨的手腕，没想到她又挣扎着要爬起来，咬着牙，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天空，眼眶里蓄满泪水，眼看要挣脱林翊的桎梏，严昱尧一把抱住她，手掌遮住她的眼睛，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另一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过了许久，怀里的人才有一点反应，声音随着身体颤抖：「对不起……我错了……」严昱尧打断她：「你没有错，是这个社会的本质不适合你。」她稍微放开栾梓晨，直视她的眼睛道：「栾梓宸，你没有错。」
栾梓晨最後是被严昱尧抱下楼的。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人是真的会在情绪崩溃时哭到虚脱，栾梓晨不高，娇小的身躯在情绪的折磨下瘦的厉害，被一百七十几公分的严昱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无精打采的猫，林翊刷了电梯卡带她们下楼，严昱尧把她放在保健室床上，安抚性地拍拍她的头，旋即拉着林翊绕到保健室另一头，确认这里离栾梓晨的床位有一定距离，又能看到她的动静，严昱尧压低声音质问道：「你们班男的到底怎麽回事？」林翊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低声说着自己的推论：「前一阵子栾梓晨状态很不好，我让她写周记抒发，她的状况的确有好转一点，但是……应该是我上次来看她的时候把本子放在桌上，可能被看到了……」林翊的语速越来越慢，尾音带着一点哽咽：「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是我的失职。」严昱尧紧紧抿着唇，声音很轻：「我们去调监视器。这件事要跟学校通报吗？」林翊点点头：「这件事我会处理，她应该会交给辅导室处理。」他回头看着严昱尧：「你如果有空，可以麻烦你照顾她吗？」後者轻笑：「照顾她的话，我随时都有时间。但是她还要回去你们班吗？」「我想跟主任们交涉看看，她现在的状况也不适合听课，她应该是……」林翊没有说下去，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敢面对这三个字。
「忧郁症吧。」
林翊低着头没说话，严昱尧拍拍他的肩膀，她不是没看到他手腕上的伤痕，但林翊不说，她自然不会去问。「我去买点饮料给她，你要什麽？」「水就好。」严昱尧看了一眼林翊稍嫌慌乱的背影，走回栾梓晨床边，留给他一点冷静的空间。视线回到栾梓晨身上，女孩现在把自己团成一球，像极了缺乏安全感的小兽，眼眶通红，却不难看出底下的黑眼圈。
恰好林翊回来了，带来了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主任早。」严昱尧站起来把椅子让给教务主任，林翊又拖过来两张椅子，三个人就这麽围着栾梓晨的病床坐下，主任难得没有指责栾梓晨，眼底满是心疼：「是不是我逼她逼得太紧了？她是个好苗子，学测要是折在数学上也太可惜了……」看出来主任的慌张，林翊打断主任：「这件事主要是我的责任，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严昱尧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些无奈，所幸很快就回到正题：「我联络警卫室调监视器了，时间是几号？」「四月二十九号上午，我办公室座位附近就有一个监视器。」於是严昱尧留下陪栾梓晨，两位老师出发前往警卫室。
「主任，让学生出了这种事，我很抱歉。」刚走过走廊的转角，林翊就停下脚步，对主任深深一鞠躬。「这件事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们都要再更关心学生一点，而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要不是你当初采取了行动，周记也好，把她拉回来也好，恐怕事态会严重的多。」林翊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中年男人，这个把学生放在心里上爱护的数学老师，眼眶忍不住泛起湿意。「不过，在顶楼偷抽菸还是要罚钱的，年轻人还是少抽点菸吧。」主任拍拍林翊的肩膀，两人继续往前走。到了警卫室，警卫阿伯调出当天的监视器，林翊的脸色逐渐凝重，画面上呈现的清清楚楚，是庄博彦，林翊想起，当天上午他没收了庄博彦的篮球，要他下课再来拿回去。画面上的人影探头张望，似乎是没有看到老师，注意力却被桌上的周记本吸引，竟然直接拿起来翻看，还转头跟外面的同伴笑闹，很显然，是庄博彦他们翻看了栾梓晨的周记本，把别人的隐私当成笑话四处宣扬。
主任的表情也很严肃，这种行为明显侵犯他人隐私，而且看栾梓晨的状况，里面写的应该是她不愿宣之於口的秘密，像小心翼翼包裹住的蛹，如今却被恶狠狠撕开，窥视里面还没成长化蝶的脆弱幼虫。走出警卫室，林翊叹了口气，跟主任说明他打算怎麽安排栾梓晨，现在的她明显不适合再回二年六班，应该远离这个带给她压力与伤害的环境，虽然很想让严昱尧这个高材生来帮栾梓晨补习，但身为高三生的她很快就要毕业了，很快就要飞往英国。想到这里，林翊突然沉吟，放任严昱尧追求栾梓晨真的好吗？他知道这个家伙对他家班长抱有什麽感情，但栾梓晨怎麽说都是有女朋友的人，而且就算真的追到手了，她的精神状况能支持这一段异地恋吗？
心事重重的林翊跟着主任回到保健室，一进门就听到严昱尧的声音，问栾梓晨要不要喝水。刚经历一番胡思乱想的林翊看到严昱尧关心栾梓晨就心惊胆跳，站在一旁看主任一改之前威严的模样，温柔的询问栾梓晨的状况，确认没有问题後就急急忙忙把严昱尧拉到保健室外的走廊，把自己的担忧一股脑说出来，然後盯着严昱尧，彷佛一个守护女儿的老父亲。和林翊相比，严昱尧冷静的多：「我刚刚也在想这个问题，答案很简单，我不会这段时间跟她在一起，我等她来英国找我。」她的眼神自信而笃定，道：「我知道她也想去英国，以前有一个人脱後腿，现在没有人可以限制她了。」林翊马上就听懂了，她说的是林纭嫿，他很惊讶，一是惊讶她们俩已经分手了，二是严昱尧怎麽知道的？也许是林翊的表情惊讶得过於明显，严昱尧主动解释：「你们离开後没多久，梓晨就醒了，她自己告诉我的。」她回头看一眼室内，声音不自觉变得温柔：「可能是因为刚刚经历了那种事，很想找个人倾诉吧。她手上的伤痕你有看到吗？那是她无声的求援啊。」「有多少像她一样的人从前做不到向外界求救，现在终於能说出口，却为时已晚。」严昱尧低着头，语气失落。
「还好你们来的不算晚，我们也不算。」主任的声音自两人身後传来，旁边站着栾梓晨。严昱尧的表情很复杂，带着难得一见的羞窘，还没告白，就被当事人听完了。「好啦，剩下的你们自己找时间聊，我们先去医院。」主任带着三人浩浩荡荡走出校门，警卫阿伯爽快地放行，栾梓晨当了快两年好学生，从未在上课时间离开过校园，有些紧张地拉着严昱尧的袖子问：「不用交外出单吗？会不会被记旷课？」和她相比，严昱尧气定神闲：「不用，就算被记了主任也会帮忙处理，担心什麽。」主任打开车门，肯定地点点头。
车子行驶在平稳的路面上，现在路上的车不多，车内弥漫着微妙的尴尬。「你刚刚……听到了多少？」严昱尧的声音很低，身体微微倾向栾梓晨，眼睛却直视前方，不敢看她。「嗯……你说我想去英国那里？」严昱尧身形微僵，懊恼不已，英国？那不是几乎等於全部吗？都怪林翊的情绪太激动，连带影响她没注意到主任他们已经来了。「那你要来英国吗？」闻言，栾梓晨抬眼，和严昱尧在镜子里对视，几秒後低下头：「我不一定考得上。」
严昱尧忍不住笑了，抬手摸了摸栾梓晨的头，前座的主任和林翊对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