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妘堇情绪有点烦躁,抿着唇上了三楼,直入国文科导师办公室。
二年三班班导兼国文老师是个年约六旬的秃顶老头儿,姓锺,思想及作风陈旧古板,平生爱好是给学生灌心灵鸡汤。他此刻正坐在自个儿的办公桌後敲电脑键盘,抬首一见走过来的江妘堇,稀疏眉间即刻起了皱褶。
「江同学,你学外头那些品性差的青年人染什麽头发?裙子也太短了。你是好学生,不该这样糟蹋自己。」
她没搞懂染头发和品性差之间有什麽连系,亦从来不觉得自己算是个好学生,索性便沉默以对。
庆幸锺老师没死抓着这点不放,递予她一叠全班的暑假假期考成绩单。她接过一看,第一张就是她自己的。
「班排第一,校排第三,很好,要继续保持。」锺老师面上皱纹舒展开,挂上和蔼可亲的笑靥。
江妘堇不走心的敷衍着:「谢谢老师。」
「另外……对了,江同学,你还在跟那些人来往吗?」
来了。她暗暗攥了攥拳,装傻:「哪些?」
「我们班的宁文佐、一班的温离、五班的邱竹榕、六班的孟茹璇和三年级的蓝祁。」锺老师点名似的,把他们这群朋友的班级与名字全列了出来,「你依旧同他们玩在一块?」
「是。」
她答得果断,态度直率,毫无躲闪之意。锺老师看在眼底痛在心里,着实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一个成绩如此优异的聪明好学生,会执着於与那些未来的社会渣滓交朋友,学着他们成天睡觉、翘课,干一些不正经的勾当?
铁定是被他们洗脑的。那几个不良少年课业垫底,诱人沦陷於泥沼的本事倒是厉害得可怕,他作为一个尽心尽责的老师,不能任由她继续被荼毒下去。
於是锺老师开始苦口婆心:「江同学啊,我劝过你很多次了,为什麽你一定要和那些糟糕的学生交朋友呢?朋友是互相学习、互相鼓励的,你从他们身上能学到什麽?他们又能带给你什麽?都没有,到头来甚至只会把你给带坏!那些人啊,成绩永远倒数,家里头没人管,在外面或许干了不少的污糟事呢。十六七岁的年纪就没个人样儿了,今後的人生绝对是全盘完蛋的——」
「老师。」
一次比一次说得过分,江妘堇这回实在听不下去,不想再忍了。
她清楚反驳回去的後果有多麻烦,小竹子他们晓得这事,也总劝她多说无益。锺老师的个性是众人皆知的偏执与死脑筋,永远只会相信自己所认定的事物,倘若和他面对面冲突,後来吃亏的只会是江妘堇自己。
可那又如何?吃亏就吃亏,她再也不愿在他面前装个好学生模样,缄默的听他将她最重要的朋友们贬斥得一无是处。
这种拿成绩优劣决定一人品性好坏的论调,她真的烦透了。
「——届时懊悔都来不及……嗯?」高谈阔论得正高兴的锺老师猛然被打断,困惑的眨眨眼睛。
「老师为什麽会觉得我是『好学生』呢?」
江妘堇端起胳膊,一沓成绩单随意的捏在手中,上半身斜倚着办公桌旁直立的隔板,站姿散懒。
她眉目耷拉下来,看着锺老师一脸理所当然的说:「你学习成绩这麽优秀,固然是个好孩子啊。他们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哪有资格跟你比?」
「您也没有资格在什麽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只凭他们的课业和不爱念书的表象,就认定他们不三不四、前途完蛋。」
「对……不对,你说什麽?」
江妘堇把重心挪到另一只脚,无视锺老师惊疑得像见了鬼的表情,神色平静:「老师,您为何用成绩来评断一个人?明明干的都是一样的差劲事,凭什麽他们学习差,就是本性糟劣、『没个人样儿』;我学习好,就得是误入歧途、被带坏了?难不成您以为我真的没有半点判断能力,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才懵懵懂懂的同他们在一起?」
「你……」
「倘若您真这麽认为,那便是误会大了。」江妘堇耸了耸肩,莞尔一笑:「我行事一向唯随自己意愿,旷课出去玩儿也好,上课睡觉、滑手机也好,那都是我觉得有意思才那麽干,和我那群朋友没半毛钱关系。还有,我很喜欢我的朋友们,他们也许混了些,但并不是您口中会做什麽污糟事的烂人。」
「我们确实是不守纪律的糟糕学生,可您不能如此轻易的把我们和人渣或败类画上等号。」
「江妘堇!」锺老师气得面色涨红,蓦地从电脑椅上站起身,怒喊声及突兀的大动作引来不少关注的视线。
江妘堇态度自若如初,眼帘轻抬,举起那叠成绩单在锺老师面前一挥,唇际笑弧不改,眸色却不着痕迹的黯淡了瞬。
「另外,真正家里没人管的,其实是我吧。我妈早跟您说过了不是吗?」
——只要妘堇能够维持在校排前三的位置,除了打架这类可能会闹得太过火的事,她无论做什麽,都请别多加干涉。
江母的请求言犹在耳,锺老师一噎,抖着手指向江妘堇,「你……你讲的这都什麽话,江妘堇,你反了你了!」
锺老师毕竟有年纪了,怕他气出个好歹来,江妘堇不再火上浇油,挺直了腰脊,淡淡道:「老师,上课钟快打了,我先回教室。」
音落,她刚想疾步逃跑,奈何一条腿才迈出去就被吼住了,「你站住!再把那些话跟我说一遍啊?说啊!」
江妘堇背对着锺老师,无力的捂住脸。
将积存内心许久的话一次性全往外倒乾净,爽是颇爽,可这後续该怎麽办呢。
她无声叹息,正欲认命的转头捱骂,余光便瞥见一名年轻的女老师陡然从前门冲进办公室。江妘堇被她不大对劲的匆忙样儿拉走了目光,仔细一瞅,察觉是隔壁四班的班导。
女老师满脸焦急,面色苍白得吓人,气喘吁吁的拉开嗓门道:「带二年五班的徐秋慧老师呢?在不在?」
那位徐老师连忙起身,瞧女老师这副慌张神情,不禁也跟着不安起来:「我就是,怎麽了吗?」
「你们班昨天新来的转学生闹事了!不晓得什麽缘故,现下在你们班教室外头的走廊上打人!」
徐老师大惊,音量都提高了几分:「打人?谈舟?」
谈舟。
……谈舟?
江妘堇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埋弃日久的记忆伴随着这两个字,毫无预警破土而出,不受控的占据整个脑海——当同桌时的针锋相对、榜上永远分据头两个名次的名字、扔到她怀里的一包薯片、一顿拳脚相向後他淤青的嘴角……
最终,是已经十七岁的、原来稚嫩的五官完全长开後的他,眸光深晦,声嗓低哑。
他说,江妘堇,你那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呢。
江妘堇垂下眼,慢慢的笑了。
是你呀,竟然是你呀,谈舟。
「江妘堇,你发什麽呆——喂!江妘堇!」
一股令她不顾一切的炙热倏忽间烧灼上心口,她任这不知来处的滚烫冲动袭卷理智,拔腿就跑,超越两名正准备赶去查看情况的老师,彻底把怒气正盛的锺老头抛在了脑後。
迎面扑来的风捧起她披散的发,扬开层叠的百褶裙摆。她跨出办公室,踩着摇曳树影穿过廊道,直奔往那个人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