澐雀山为一座灵山。
据闻,山顶云雾飘渺处,住着一名仙风道骨的仙尊,法力无穷,不怒自威,容貌更是叫天地失色,惊艳绝伦。
又据闻,此仙尊便是当年弑太岁的国师,历劫归来便成仙。
但,这一切都只是传说,究竟国师是否真殒,澐雀山是否真有仙尊,都成了人民茶余饭後的话题。
至於为何此山如此神秘?那是因为当今圣上颁令,澐雀山为禁地,任何人皆不可踏入,违者将诛九族,故众人敬而远之,只敢远观赞叹此地山灵水秀。
蓦然,一只白鹤翱翔天际,划破苍穹,接着俯身下冲,穿过白茫云海,欲落地时化为一名貌似约旬年的小童。
头顶左右各紮了个高发髻,一身灰道袍微微提起快步奔走。
一阵飞快的步伐在左弯右拐後,停在深深深几许的庭园拱门前,赶紧捡起落在地上的扫把,圆嘟小脸堆满浓浓笑意,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愣是把扫地这事儿弄的闲情逸致。
他心里思忖着,今日是仙尊的出关日,得将庭园扫的一尘不染,待会儿还得煮仙尊最爱的浓茶,接着替他搥背、捏腿、按压肩颈,接着提水烧水净身,所幸无需暖床⋯⋯
小童愈想愈怒,敢情这是把他当仆役使唤了,扫把一摔,小脸通红。
当他望着扫把发怒时,後方细微的步伐声惊的他赶忙拾起地上扫把,再次堆满笑意,朝身後亲昵喊道:「清⋯⋯」
话未落,只见一抹白影掠过眼前,当他回神时,只能见到袖子一角闪过,瞬即不见踪影,只余清新淡香缭绕鼻间。
小童皱了皱鼻子,偏头喃喃自语,「清君这是要去哪了?」
才刚出关又要奔波,仙尊不入红尘,却还是被红尘缠身。
「清君真苦命。」
他老气横秋的轻叹一口气,继续认命扫地。
而方才离去的白影,化为一道白光,往澐雀山下的那湖直飞而去。
此河为知雾湖,因天晴时分依旧雾茫一片,欲渡湖需有仙童引路,否则将迷失在烟雾中,二十四时辰过後,再次被遣返湖畔。
此地为仙尊,清泠君的地盘,包括这条湖,故能视之,不受阻碍。
河上有一叶扁舟,扁舟上有两道浴血身影,还未靠近便能闻到浓烈血腥味。
他轻轻蹙眉,轻挥袖再化出两道光将两人罩住。
「收。」
两人化为光点融入清泠君的白光中,随即回身往澐雀山去。
才刚集完一桶落叶,正要迈步去煮茶的小童,忽地又感耳边一阵风声,有些惊诧。
仙尊这是去也匆匆,来也匆匆,究竟所为何事?
这问话还未道出,只见强烈白光乍现一道人影,清泠君那身白衣如月华清辉灵秀,一头银发衬着俊逸容貌,加上目若清河澄澈,果真仙风道骨,脱俗儒雅。
「清君!」小童露出笑靥,但这嘴唇勾到一半便僵住了。
他望着清泠君身後的两人,瞧了半晌似乎认出对方是谁,惊呼出声,「哎呀,这不是那只臭狐吗?怎麽浑身是血?」
清泠君把申墨蓝紧握在手中的心尖血拿过来,递给扶扇,「扇儿,赶紧将他带入夜照池,滴一滴入池中後开启九霄阵,我马上过去。」
扶扇闻言,化为鹤身将邯昭置於背上,飞快的往高处飞。
清泠君睨了满身污血的申墨蓝,让他就地而坐先替他疗伤止血。
申墨蓝的筋脉中流淌着一股煦暖真气,疏通经络,最後掌风一按,终於将晦气排出,申墨蓝呕出黑血,气息逐渐转缓,不再紊乱。
他眼眸微睁,乾涩的喉咙沙哑问,「⋯⋯昭儿呢?」
「在这静养,稍待鹤扇童子会过来为你包紮伤处。」清泠君冷声答应。
他突然向前一跪,重重嗑头,「望仙尊救救昭儿⋯⋯」
清泠君站起身子,离开前只丢下一句,「倘若他死,我便取你性命偿还。」
申墨蓝直道了句,「好。」
「哼。」清泠君奋力一挥袖,再化白光往夜照池的方向速去。
申墨蓝阖上眼帘,轻声道:「师弟千万无恙,倘若你亡我定随你。」
这声声话语,贴着清风拂过夜照池的水面,激起一道道的涟漪。
邯昭惨白的面容,隐约中,似乎勾起淡然笑意。
不知已经过了几个时辰,申墨蓝一身血污的衣裳也换下,伤处并让扶扇包紮好,接着端坐於静室运气,将方才大战所损失的元气给修复,此战致使功体大损,得好生疗养,否则会影响将来使剑。
待一个运气循环完成,他长吁了一口气,睁开眼眸望向窗外,细细凝听着任何的风吹草动。
「宫主喝茶吗?」扶扇进入室内,盯着他的侧脸殷切问。
「多谢仙童,我不觉渴。」他淡声回道。
扶扇点点头,便又回到外头等待清泠君的到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听见外头的扶扇大声呼唤,「清君。」
申墨蓝闻言,跌跌撞撞的拉开门,正巧对上清泠君那双阴晦恼怒的眸子。
「跪下。」他冷声下令。
申墨蓝毫无迟疑便双膝一弯,恭敬的跪在他面前,垂首轻声问,「仙尊,师弟现下无恙否?」
清泠君没有接话,蓦然剑出鞘,横在他的颈侧寒声问,「你为何还有脸出现在他身边?」
「⋯⋯思念成疾,不愿再离。」他答的决然。
闻言,清泠君削下他的一缕黑丝,冷笑一声,「这种话你竟说的出口?你害的他差点儿就没命,要不是我早知他有此劫,速速出关,否则你我只能至墓前悲悼他。」
申墨蓝身子一颤,却还是抬眸直望他,低声下气道:「这全都是我之过,所以能否恳求仙尊,让我见上师弟一面?」
「休想。」清泠君半分迟疑也无,直接拒绝。
「仅此一面,望仙尊通融。」
「宫主,他现下不容许他人打扰,除、了、我。」清泠君特地加重最後三字。
「⋯⋯对不住。」此时此刻,唯有这一句是申墨蓝能道出的话语。
清泠君收回剑,覻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待伤养好後请离开此地,不得再踏入澐雀山一步。」
申墨蓝一怔,他的神情有些慌乱,「那师弟⋯⋯」
清泠君直接截断他的话语,厉声道:「自然留在我身边。」
一阵冷意袭来,申墨蓝捂着发疼的胸口,沙哑的嗓音,哽咽着道:「望仙尊恕罪,让我带师弟一块儿离开。」
清泠君摇首,语调凝重道:「弑太岁让我功体大损险些殒命,所幸鹤扇仙童及时赶到将我带回夜照池,再开阵修复几近已毁的功体,於是闭关五年休养生息,一出关我便让鹤扇仙童将昭儿找来,这才得知他离开了御烟宫,一人承受着万般孤寂,忍受着这锥心之痛,而你⋯⋯却在哪?」
「我⋯⋯」哽在喉间的话语,怎麽也道不出。
接下来隐没的话语,就算清泠君不明道,申墨蓝自然也明了,他欲指责他的为何事。
「自他离开後,我不断寻他的踪影,打探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申墨蓝深吸口气,低声下气的说,「是我之过,从今尔後我定弥补他。」
清泠君冷声道:「这三年的闭关我便是在找寻破解冥火之法,这九霄阵便是以星月万物之气,以九霄之净来破解,尽管阎磷之子的心尖血搭配我的九霄阵让他得以续命,但何时能苏醒都是未知数。」
「我等,就算是等到白发沧桑,我亦不离不弃。」申墨蓝这一句句的肺腑之言,只望能感动清泠君。
但⋯⋯
「不必等了,我定不让他再离开。」清泠君斩钉截铁道,态度强硬不容置喙。
「仙尊⋯⋯」
「宫主,你们分别十年,都已不复当年,他再苏醒也已伤痕累累,望你放他一条逍遥路。」
清泠君话语方落,刹那间便化作白光消失在他的眼前。
申墨蓝依旧跪在原地,垂首缄默不语。
「宫主先请起,外头冷。」扶扇轻声说。
「⋯⋯仙童,请告诉我,昭弟无恙否?」
这一句话,他从方才不知问了几次,但迟迟等不着答案,或者该说,清泠君压根儿不想让他知晓邯昭的状况。
扶扇犹豫了会儿,这才放低声量道:「如仙尊所言,命是救回,冥火亦解,但功体受损严重,何时会苏醒⋯⋯确实不知。」
申墨蓝闻言,垂首轻点头,颤抖的肩似乎在落泪,但当他抬眸时,却只瞧见一点湿润。
他哑声道:「⋯⋯多谢。」
扶扇嘴张了张,倒是没再多说什麽,只劝说他起身回房歇息。
申墨蓝颔首,迳自起身拖着蹒跚步履入室。
这一夜,下了初雪,皑皑雪花漫天纷飞,翌日清晨时已停,只余轻柔白雪飘飘,澐雀山顿时千树万树梨花开,雪霰晓漫漫。
再过几日,扶扇拉开静室的门时不见那道沈稳的黑影,他已默声离开。
自窗户探头望,这人连个足迹也未落下,就同他这人一般无声无息。
扶扇轻轻摇首,再化身为鹤,往夜照池翱翔而去。
申墨蓝回到御烟宫後,让左右护法分头去送讣文,并在三日後於南边河畔为邯昭送行。
三日後的巳时,河边已聚集不少正道人士,他们脸色凝重,不发一语。
无言相视一盏茶,一道黑影缓缓踏着沈重步伐来到众人前。
他手一挥袖,将湖面结冰震成冰渣子,让湖上那一叶扁舟得以漂浮。
舟板上头摆着一个木牌位,牌位上刻着叫人心寒的两字,“邯昭”。
申墨蓝接过连舟递上的祭文,双唇轻启,声音藏着哀恸,「本宫师弟邯昭,相遇於雪覆寒溪竹的冬日,流年时转间,共为斩妖除魔行侠道,太岁现世之年更是竭尽所能殛阎磷,无奈被阎磷王所伤,致使脑疾缠身,闭关疗养七年再出江湖,初心不改,护世戡乱,情义江湖。」
道至此,他的嗓音已有些哽咽,深吸口气,他续道:「厄刹再临,阎磷再出,百妖汹涌,师弟脑疾日渐严重,却仍心系江湖浩劫,纵使惨遭小人陷害,他一剑崇邪不由分说,一身血染倒卧尘沙,心不悔而身不怨,混沌乱世葬英灵,师弟⋯⋯卒。」
最後一句方落,泪水溃堤,一行泪滑过脸颊,泪珠沾湿了祭文。
众人一片哀凄,韶媗和孟九欹更是直接哭出声来。
「宫主⋯⋯」连舟上前,脸上系着担忧。
申墨蓝摆摆手,表示无事。
「滚滚长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勿再挂怀江湖成败,愿此一叶扁舟,将带走你这一世的痛,来生逍遥快活,随风而行,再无所牵挂。」
当这话一道尽,他将祭文燃成余灰,落下一地悲戚。
韶敬甫坐在木制轮椅上,由家仆推来,他见状沉痛的哭出声来,跪倒在地哀泣道:「昭弟,你定是鬼迷心窍才会沦陷邪道,本欲等你痊癒再行劝说,没想到最後你却⋯⋯」
韶媗上前扶起他,「爹,别这样。」
众人目光黯淡,尽管知晓他为妖,但多年来为江湖平和所奋力付出的一切,众人皆看在眼里,心存感激。
医者仁心,他们亦相信韶敬甫所言,但不禁猜想,这其中是否有何误会?是否有何苦衷?但人都殁了,他们只能将这些困惑藏於心底。
申墨蓝缓缓踏入河水中,水沾湿了他的靴子、他的衣袍,伸手轻推扁舟,柔声道了句,「师弟,一路顺风。」
雨,这时霏霏落下,汇聚成泪,申墨蓝站在河中许久,直至再也见不着扁舟的影子,他才回至地面。
众人一一道了句,「节哀顺变。」
并朝河的远方处抱拳作揖,这才纷纷离去。
韶媗则是陪着悲伤过度的韶敬甫一块儿归宅。
待众人皆散,司离和孟九欹齐上前,双双颤声问,「师傅他⋯⋯」
「昭哥他⋯⋯」
申墨蓝瞧着他们半晌,随後使了个眼神给後方连舟,连舟赶忙上前,细声朝两人道:「两位少侠,请随我们回御烟宫一趟,邯大侠有後事欲交待给你们。」
司离神情凝重的颔首,孟九欹亦赶紧跟上。
江湖哀愁,生死离别,叹出一首悲壮曲。
这日的雨,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