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条路,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至深处无尽处,这人没有做别的选择,仅埋首一条路通到黑,没回过头。
池明瑜最近太易晕眩,在他发现这样的放纵要不得时早有扼死苗头的念想,可每一次他到底溺了一半才後知後觉地往後退开,连他也不清楚原由为何的时候,还怎麽能理顺沿着天天过的日子随意缠上来的。
他与方川共行一段路,直至他那幢楼下方川那条小尾巴识时务地不再并他的肩。池明瑜望了眼,没问在岔路口合该就分道扬镳的静悄悄就跟在後面,没说自己竟未不假颜色地阻止他的接近。
漠住的表情像失去面目,恍然一刹,池明瑜看谁都如置身冰雪霜寒,本就惰於伪装,无谓他人眼色。
方川问他上不上楼,在这杵着是白受冻。
闻言他动了一动,说就要上去,你我就不送了。
没有惺惺相惜,没有目送离别——池明瑜的道别简短得让方川无可奈何,但心里头是稳重的,明天再见,或许可作这麽解。听在他耳是这回事,在有些人耳中就不是了——
巧合、凑巧,随便哪个说法都成,女人酒醺绯红的脸孔,唇上的着色池明瑜能看出来已被啄去半数,她踏不成形的步从楼道晃着影向他去,这才在他眸底留下清晰的形象。眉耳以下的发湿淋淋地贴在她似发了疯浇过酒的脖颈,细带的长洋镂空一块在她可盈盈一握的腰肢,那里有掐青了的印记,泛红点地暴露在外,唯一还好点的是她尚记得罩着件外套,省得伤风败俗。
池明瑜见她醉眼迷离,果断旋身要走,佯作不识。
最坏的却是她启唇喊停池明瑜,她说:「儿子,你带朋友来家里玩吗?快上去啊,别让人家陪你到家门口还得自个回去,那你多没礼貌啊。」
他没回应,她就更进一寸地想离他愈近。
是血缘使然麽,亦或她这般的人就是招人恶心?恨不起堕落的人,纵使她靡靡神色在见了他以後浮起一丝熟识的亲切,朝她涌去不只亲身关系更多的是暂挥不去的酒意,池明瑜冷眼旁观许久,眉骨没半分撼动,平平顺顺的一双眼神,慑住在他身後忘了在她来前走的方川。
过早暗下的天在此时夜幕薄凉,似势要冷水淋他个彻头彻尾方肯罢休,他抬起手,过了好段时候忆起有人还被他搁在背後,他正欲去推方川,後者即跨了一个印来,站到池明瑜前头,像要为他铺开一张防御网,界限之内总不让人受伤,被保护起来的觉着那人多事,甫抬的手狠狠抓过方川的领子往旁边带,他不想与人说话,就要越过他母亲上楼。
「你走什麽啊,你别走。」她轻蔑的笑,扫他一眼都是轻飘飘的,读着不重,只一根鸿毛也能压得他如承千斤。
好似某些东西你愈是打算视而不见的就愈会出现在面前碍事,捡那些破烂是你被拽着下坠,不捡则负重得背着往年,倒也没有更加轻。怎麽会变成这样呢,你其实也想过,而今大约仍参不破,要不然能难堪地让人锁在原地听所有奚落和打击,池明瑜避无可避,但是再如何都挺着背脊,受着扑打来的水气出於她的唾沫星子,一句一句不曾将息地剑尖指心,轻轻一划就剖见血肉,撇去一身傲骨,其余也所剩无几了。
她待他是真的铺张,往常用以周旋烟酒色的余地停在这麽一遇里,不嫌嘴乾地自顾自说了好一会话,久得她自个儿都撑不下去,路过他时,仅是又冷又戾一瞥,转眼醉落大梦,离去。
方川停顿。彼时不知没找着机会走,是没有反悔的机会的。
又,形可鉴心,他愣怔望人,脑子里千言万语,半句都派不上用场。
方川是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窥见他的家底,池明瑜的,他在意的。他僵得像个无法自由行动的雪人,浑身冒着寒气——如果真是个圆滚滚、胖呼呼还对着人傻笑的雪人,他能为它披上一件大衣,偏他不是,他是池明瑜,一个拥有明亮剔透名字的人,被那样甩在晚夜,晚夜忽然落雨。
谁都未撑伞渡雨,实是万里晴空好一阵子,忘却再暖的日头终有可能随时变天。
若是这会逡巡却之,方川想,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包括不可能正视他这一年这一刻,也不敢再觉得自己对某个谁有过喜欢。重就重在这麽一晚微雨飘零的新夜,他无话,试探地靠近,明明周身都冷,依旧想拥抱会使彼此湿透的人。
「怕淋多了雨会生病,你要上去吗?去洗个澡暖暖身体。或和我再顶一小段有雨的路,回我家坐坐,我想煮汤圆来吃,刚好你在就邀请你了,只可惜章谋和其他人今天没到。」
方川续絮,无论池明瑜有无回应。
「现在就回家也还算早,总想再去哪儿晃,池哥,再续一摊,嗯?」
「我想和你分享……」
「分享什麽。」池明瑜说。
从没有一道声音,一句这样简单的话轻而易举就吓住人,方川原是没话找话,这下不由默了默,嗓子眼乾巴巴的,再挤不出缓和的话。在未来得及细品言词就絮絮叨叨想留他,没意会过来:真正要走的,留也没用。何况是今日这场面,他难道忍心叫他再多陪伴自己,即便是想哄那人开心,时机也不合适。池明瑜是自我的人,他早该记起。疗伤、应对、一人前行,从前如此,半刻难改。
……说老实话,他有些怕现在的池明瑜。
挟风带雨的他母亲仅仅是让他感到吃惊和震撼,可池明瑜不同,他的每步前进都在他清冷的目光下感到阻力,他傻在那儿看了很久很久,意识到形容清冷是有点轻描淡写了——那是沉沉深深,探不着底。平於一切,是淡漠,兴许还能说是无心。
他眼里似是进了沙,微痒且带着丰沛的凉意囫囵吹拂灌在他目眶。
所以他失所有热度,笨拙地稳固身形,身上受着雨的同时也将快从体内涌出起伏激动的水。
忍不了,不愿意忍,忍不住。
池明瑜在失态的人那处收回注视,四字已是他现能馈赠最多的限度,再要央他照顾这破碎的世界,那是强他所难。不如说他还愿动动嘴巴亦自觉惊讶,甚至稍微能感觉到那个旁观全程的方川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不以为然与戏弄,反而真真切切地愣着了,不问这种肮脏却睹了太多,池明瑜想笑之於他而言,这早不是能慑懵了的事。
他走了。没留。
留也没用。
方川才醒过来,顾不及身披霜雨,针扎似的。
就在有一个人的家门前,伫立到云蔽微月,雨停。
他忽然觉得有一些懂得池明瑜在说那句话时的心情了。
他竟没有追成,他当然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