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中喝到一半因为锺先生突然被太太电召回家，所以这场聚会在锺先生离开之後，众人就自动解散了。喝了酒不能开车上路，因此齐桢轩打电话给安妮塔，让她来载他。
现在也才不过八点多，他站在酒店门口前的人行道上等待安妮塔，微微低着头从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拿出菸盒和打火机，把菸含进了两片唇瓣之间轻轻的咬着，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了菸头。
应酬就是一场战争。他随意的扒了下头发，单单用左手解开了衬衫的头一颗钮扣，让紧绷的闷了一晚的喉咙得以获得解放。
菸头的橘红火光明灭，烟雾飘向冷冷的夜空。第一根菸抽完之後，他点燃了第二根。眼前主干道上的车流来来去去，奔向他们将要前往的目的地，那些人也许是要和朋友出去玩，也有可能是要去工作，或是回家。
「齐警官。」
齐桢轩闻声转过头，站在他背後的是刚刚依偎在他怀里的小姐。他拿下香菸，把菸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脸上浮出招牌的浅浅微笑，充满礼貌，温柔又不显滥情。
「怎麽了？」他轻声询问，如果不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就会听不清楚他说什麽。那是低低的声音，适合在耳边响起的呢喃。
小姐脸蛋微红，冲着他笑了笑，姿态大方，但蹭着地面的鞋尖泄露了她的紧张，「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每次来你都点我坐台……我很谢谢你。如果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外全……你可以直接联络我。」
「啊──这样不太好吧。」齐桢轩摇摇头。
小姐露出受挫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尴尬，她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又开口，话语还没从唇舌间迸出，齐桢轩就在她面前被突然跑来的女人一把扯住，抢下了他手里的菸往地上一丢，接着亲吻。
突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的小姐踩着高跟鞋「喀喀喀」的跑上阶梯返回酒店里。
安妮塔捧着齐桢轩的脸，吻着他微凉的唇，感受着他带着菸草味道的温热吐息──开始的时候有些乱，是因为被吓到的缘故，然後变成现在这样，很平顺、很安静。她看着他，他温顺的低着头，闭着双眼，睫毛轻颤。
安妮塔很认真的看了他几秒，然後把两人嘴唇之间的距离拉开。
「啊呀……」张开眼睛，齐桢轩轻轻的笑了起来，「吓了我一跳呢。」
「又被告白啦？」
「嗯──也不算吧？她跟我要了电话号码，说如果我有需要可以打给她。」
「你没给吧？」
「没有。」齐桢轩看着安妮塔从喉咙里发出了笑声，「我不需要。」
安妮塔哼笑，涂着口红的嘴角往两边上扬，「因为有我了吗？」
「──嘛。」
安妮塔搥了他的胸口一下，并没有追问下去，她知道的，他会闪躲，他不会直接给出答案。可恶的男人，迷人的混帐。
「把嘴巴擦一擦吧，沾到口红了。」
齐桢轩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摺得四四方方的手帕，按在唇上擦了擦，放下沾着殷红唇印的手帕，他问：「还有吗？」
安妮塔瞧了几眼後摇摇头，「没了。我们走吧。」
两人往安妮塔停车的地方走去。坐进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齐桢轩把手伸进西装的内袋，拿出了菸盒，想了想又作罢。调整了座椅的斜度，他往後仰靠着椅背对已经发动车子的安妮塔说：「我眯一下，到了叫我。」
「很累？」
「遇到分局二组的人。」
「督察？刁难你了？」
「那倒没有，只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齐桢轩笑了一下，谈不上真心诚意，然後闭上眼睛。安妮塔看了看他，接着转过头把视线投向挡风玻璃外的街道。
汽车向前行驶，拐进右边的路口，离主要干道越来越远，离家越来越近。整个路途中没有一点声音，除了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安妮塔偶尔会侧过脸去看看齐桢轩，她想他刚刚在聚会上真的是紧张到了极点吧，不然如果是往常的这个时候，他还会有点精力跟她聊聊天的。
窗外的街道景色越来越眼熟，二十多分钟後，他们已经回到乐南。应酬过後齐桢轩是不回自己家的，距离太远，再说到安妮塔家也可以休息。
「已经到了喔。」看见便利商店彷佛永不断电的招牌，安妮塔说。她的声音不特别大，是很普通的、像平常一样说话的音量，这样的音量就够了。果然，齐桢轩马上张开了眼睛。她想他根本就没睡着吧。
便利商店的骑楼底下聚集着几个人，安妮塔瞥了一眼，看见了沐雅汜的身影。
「……停一下。」齐桢轩的声音响起。
「嗯？喔。」安妮塔把方向盘一转，安安稳稳的停到了左边的白线上。她不明所以的看着齐桢轩，齐桢轩正看着前方，望着便利商店底下。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炽热的光芒，那是她没见过的样子。
接着她看见他眼里的光芒很快消失，彷佛被强行隐藏。
「……」安妮塔把目光从他的脸上转向便利商店的骑楼。聚在骑楼底下的人有沐雅汜和店长王翼杰，还有另外两个没见过的一男一女，四个人好像发生了争执，那个男人的脸色不算好看，他旁边的女人站在他身後，很紧张的样子；沐雅汜和王翼杰说了些什麽，王翼杰迟疑的点了下头，然後快步离开，男人伸手想去抓他，才伸到半空又收回来，他侧过脸看着沐雅汜露出不解的表情，说了些话，沐雅汜不领情，转身就走。他又出手，这次抓住了沐雅汜的手腕，结果被挣开。
安妮塔发出小声的惊呼。她没想到沐雅汜会有这样的举动──这不像他之前表现出来的绵羊性格。可以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沐雅汜不顾背後两人的叫喊，往小七期的方向低头快速走去。
齐桢轩的手搭上门把，「喀哒」一声开了车门，「……你先回去吧，我待会过去找你。」
「什麽？」安妮塔瞪大了眼睛，「你……！」话还没说完她眼前的门就「碰」的一声关上了，「搞什麽啊？」
齐桢轩跑向街角的时候特意往便利商店看去，那一男一女脸上表情看起来愣愣的，无措又慌张的样子。收回视线，齐桢轩往前面看去，沐雅汜的身影还在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他迈开脚步跟了上去，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短短的一公尺後，他开口略略提高了音量喊道：「作家先生。」
沐雅汜顿了一下，转过头愣愣的看着他。
「喂，阿进，走快点啦！」带着醉意的声音突然从旁边的拐角响起。齐桢轩和沐雅汜看了过去，只见两个男人走在一起，其中一个无奈的弯腰驼背的搀着另外一个正胡乱哼着曲子的。
搀扶着人、被喊做阿进的男人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有点紧张的样子，「你安静一点啦，会吵到人。」
「蛤──！」唱歌的男人醉醺醺的抬起头看了看齐桢轩和沐雅汜，高声大叫：「你们看屁啊？干！」
沐雅汜吓了一跳，往後缩了缩。齐桢轩看着他们，眉头轻轻蹙起。
和齐桢轩一碰上眼睛，阿进立刻低下头，「歹势，我朋友他喝得太醉了……」
「你们是这里的居民吗？」齐桢轩问。
「啊、不是、不是……我们在这附近的工地工作。」
「这样啊。快点回去休息吧。」
「好、好。」阿进点点头。
「你干嘛这麽听话啊！他是什麽很了不起的人吗？我们去续摊啦！」
「别闹了！」阿进扯着人跌跌撞撞的走开了。齐桢轩的视线回到沐雅汜身上，後者也整齐浏海底下的眼睛很专注的看着他，微微皱着眉，不太高兴的样子，又像受了委屈。
沐雅汜垂下眼睛，「有什麽事吗？」语气很僵硬，有点哽咽。话一说出来他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抬起手摀住了自己的嘴。
向他走近，刚刚把吵架的过程尽收眼底的齐桢轩假意的轻声询问：「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发生什麽事了？」
放下手深吸了一口气，沐雅汜弧度很小的摇了下头，「没什麽……」
「是这样吗？」
手机铃声响起。沐雅汜怔了一下，把手伸进了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指，将话筒拨向红色区块，选择拒接。
在沐雅汜开口之前，齐桢轩稍稍偏过头，勾出一抹最为温和的微笑说：「什麽事都能跟我说喔。」
「……」看着他的微笑，沐雅汜想了想，很轻的点了下头，「请问，你要来我家坐一下吗？」
「不麻烦你的话。」
「不会的，是我麻烦你了。」
齐桢轩用只有自己停得见的声音发出一声得逞的欣快笑声。他看着沐雅汜的背影跟在他後面，舌尖舔过牙齿，犬齿刺在舌头上，有点痛，有点兴奋。他跟着沐雅汜进到小七期里，来到他的家门前，进到屋子里後沐雅汜当着他的面解开了风衣的钮扣，他克制的瞄了一眼，就把视线转到其他地方。
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不太一样，这里现在看起来整齐多了，地上已经没有堆的像座山的书。
把脱下来的风衣随兴的放在沙发上，沐雅汜很客气的对他说：「请坐。要不要喝点什麽呢？」
「水就可以了，谢谢。」齐桢轩在沙发上坐下，不着痕迹的扫视沐雅汜全身上下。平常看见他都是穿着朴素的衣物，不做花俏的打扮，乾乾净净的，今天显然是特别打扮过，淡色衬衫、学院风的V领灰色毛衣和合身的深蓝色西装外套，加上衬出腿部线条、和外套同色的直筒西装裤，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成熟，也更多了一分雅痞。
沐雅汜应声走进厨房里，出来之後手里多了两个正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把杯子放下後，他在齐桢轩身边坐了下来，因此闻到了缠绕在齐桢轩身上的淡淡菸味，是相当陌生的味道，没有薄荷的味道清凉好闻，但尚且能够忍受。
「……菸抽起来是什麽感觉呢？」沐雅汜突然问。
「嗯？你想试试看吗？」
沐雅汜摇摇头，两人之间陷入沉默，氛围倒是没有很尴尬，齐桢轩采取主动，开口询问：「发生什麽事了吗？」他不打算把自己知情的事说出来，这样显得自己好像居心叵测。会这麽觉得还真是挺讽刺的。他自嘲的想。
喝了口水，沐雅汜稍微侧过身体，看着齐桢轩慢慢的说道：「我……我刚刚和我弟弟吵架了。」
「嗯……你有弟弟啊？」原来那个男人是小朋友的弟弟？不像呢。
沐雅汜「嗯」了一声，露出一抹浅浅的苦笑，「严格说起来也不算是吵架吧……是我单方面在赌气。」
齐桢轩发出一声笑声，轻轻的，很柔和，「想不到你会这样呢。你和你弟弟怎麽了？」
「……我们刚刚在便利商店前面遇到了店长，他是我的高中学长，」沐雅汜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微微低着头露出了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他那个时候是篮球队的队长，当时我很崇拜他。」
崇拜？齐桢轩不觉得沐雅汜对运动会有兴趣，他怎麽会崇拜一个篮球队长呢？
「我高二的时候，和篮球队里的副队长还有一些成员发生了一点、误会。」沐雅汜一边回忆一边慢慢的说着。当时的「误会」是他保留至今的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不留半点甜蜜，但要坦承仍然是件困难的事情。「我弟弟一直认为是学长的错，所以不是很喜欢他。对我来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但我没想到我弟弟还记着，刚刚他看到学长就酸了几句，觉得学长好像会欺负我一样，学长是没说什麽，不过……我觉得很难堪，像被翻旧帐，还有就是觉得……我弟弟他，好像把我当羸弱的小孩子一样，这让我觉得不太好受。」
听着被描述的简单到有点语焉不详的事件，齐桢轩虽然怀抱疑问，却没有追问下去。人家既然都说放下了，问下去就真的没意思了，他只是说：「你觉得你弟弟对你保护过度吗？」
「嗯。」沐雅汜的唇角上扬，笑得好看，齐桢轩却在那抹弧度里看到了苦涩与怯弱，「也不是只有今天这样，他……他们老是把我当成孩子。」
「他们？」
「我的家人。嗯──也不能怪他们，我啊、从小时候开始就常常请病假，并不是个好照顾的人，所以他们会这样担心我也是无可厚非，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就觉得他们对我的操心是种……不信任我的表现，他们认为我就是个需要被人捧在手心里小心照顾、宛如易碎瓷器般的儿童，不管我想要做什麽，不管那件事有多安全，他们总是会非常忧虑的问我：你可以吗？」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将视线投注到齐桢轩的脸上，轻声询问：「我真的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对吗？」
齐桢轩愣了一下。
「这阵子受了你很多帮忙，其实仔细想想，就能够理解我的家人为什麽这麽担心我，因为我真的啊、」沐雅汜的声音轻微的颤抖起来，「就是个什麽都做不好的废物啊。」
自从大学毕业後从家里搬出来，至今也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了，他还是觉得脱离原生家庭自己一个人生活是件很难的事情，吃饭、外出、购物，这一类小事情大家都做得很好，只有他，就只有他感到困难，不是不会，但他就是觉得好难，所有人在这个世界上对待所有事情都熟练的像是活了好久，只有他，就只有他感到陌生而表现拙劣。
「不是这样的。」齐桢轩开口，「你或许认为你自己笨拙、幼稚、没用，但你并不真的就是这样。你搬来这里，这半年多遇到这麽多事情，有些事不好受，你不是都一个人坚持下来了吗？你或许需要被照顾，但这段时间你不是一直都在照顾自己吗？」
「可是我给你们带来那麽多麻烦──」
「这是学习的过程啊，学着照顾自己，让自己可以好好的过日子。」
「……我学了好几年，还是这个样子，丢三落四，老是依赖别人……」
「有些人学得比较慢，要学得比较久。」齐桢轩稍微向沐雅汜靠近了一点，口吻平静和缓而认真，「就像是学生时代总会有些科目不太拿手。如果你遇到不会做的题目，你会怎麽办？」
沐雅汜迷茫的看着他缓缓回答：「我会翻课本或是问同学。」
「对吧。」齐桢轩眯起眼睛笑了，「就像那样，如果你在生活中遇到了问题，就来问我吧。你没有你自己想的那麽糟，对自己多点自信吧，就算学得很慢也没关系，你一定可以的。」
是这样吗？沐雅汜把眼睛从齐桢轩温柔的笑脸上移开，低下了头，把脸埋进了手掌里，肩膀轻轻的颤抖起来。
你可以吗？他总是听到身边的人这麽问，人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忧心和「你没办法吧」的笃定。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笃定的口气对他说，你一定可以的。
现在哭出来会很孩子气吧……？沐雅汜紧紧的抿着嘴唇忍着泪水，眼眶和鼻子发酸，他别过脸背对着齐桢轩，同时又开心的想笑。过了好几秒，把眼泪逼回去後，他又重新面对着齐桢轩，眼眶、脸颊和耳尖都泛着浅红。
「我可以试试看吗？那个、菸……」沐雅汜的语气透着摇摆的不确定，却又带着奇异的坚定，彷佛为了证明什麽一般。
「你不适合抽菸。」齐桢轩说。他打从心里这麽认为，但还是把菸盒和打火机从西装的内袋里掏了出来，让沐雅似拣了支菸出来，接着替他点上。望着沐雅汜有些无措而笨拙的伸出红色的舌尖将香菸含进嘴里，他放缓了呼吸，右手按在左腕上感受着自己加快的脉搏。
沐雅汜生涩的吸了口菸，马上就被呛得咳了起来，眼角泛出了泪花。齐桢轩闷笑着把他捏在手指间的香菸拿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背。
「这不是什麽好习惯，学不会是没关系的。」他一边感受着衣料的柔软触感一边浅笑着说。
抹去泪，沐雅汜笑了起来，「嗯」了一声说：「抱歉……浪费了你一根菸。」
齐桢轩夹着香菸，笑了笑，意味不明。
然後沐雅汜看见齐桢轩把他含过的菸以纯熟的动作叼进了嘴里，唇角笑意明显，带着他以为是错觉的、过度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