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聚餐时，我提过我是单亲，对吧？」我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其实我对我爸的了解并不深，我只知道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几乎没有一刻是清醒的，身上总是散发出难闻的菸酒味，脾气暴躁，时常对我妈大吼，甚至动手。」
我看向官烨，只见他黑眸凝视着我，安静地聆听着。
「我妈总是告诉我，我爸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妈从小家境就不好，高中毕业後便出社会工作，因缘际下到了某个片场打杂，认识了当时担任导演助理的我爸，两人就这样在一起，有了我。」我淡淡地说道：「在我出生的那年，我爸为了实现他的导演梦，跟朋友出资一起合拍电影，但是拍摄之路却处处不顺，导致投资方撤资，我爸为此到处借钱，但拍出来的成果却不如预期，电影最後没有上映，我爸因此负债了一千多万，从此性格大变。」
回想起妈妈每次提起爸爸时的模样，她脸上从来都没有愤怒或是怨恨，而是满满的惆怅与不舍，像个被爱情蒙了眼的傻女人，内心盼望着有一天，他会变回她心中最好的那个样子。
只是那天，从来没有到来。
「电影失败後，我爸变成了整天游手好闲的酒鬼，我妈为了帮他还债，身兼许多份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我屏住呼吸，「也是这个时候开始，我爸心情不好的时候，找不到我妈，就会把气出在我身上。」
每当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股熟悉的恐惧就会再次出没，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下一秒，我却忽然感觉到官烨紧紧握住我的手，掌心所传来的温度让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安全感，紧绷的心情瞬间平静了下来。
「如果太痛苦，可以不用勉强。」他眉头紧皱，眼里带着一丝疼惜。
「可是我想告诉你。」
我想知道，他是否也会跟申宇天一样，对我感到同情，然後避之唯恐不及。
「很多事情因为当时年纪太小的原因，我记不太清楚，但是我六岁生日那天，我却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眼神逐渐黯淡起来，「我妈在我生日的前一晚就买好蛋糕，准备工作结束後要帮我庆生，但当天因为有人来讨债，所以我爸的心情特别差。我记得他把蛋糕甩到地上，然後整个人像是失控般抓起我，将我的头用力往桌角撞了好几次。」
回想起来，当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恍若只是昨天的事情。那道已经逐渐淡去的伤疤，此刻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当时疼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关在衣柜里，周边一片漆黑，我什麽都看不见。我记得那时我拼命哭喊，希望我妈能够来救我，但是不论我怎麽大喊，始终都没有人来⋯⋯」
我的喉咙彷佛有什麽东西卡住一样，难以启齿。
「我记得我好像被关了⋯⋯两天吧？我也不知道，只觉得每一分一秒都好窒息。当我以为我已经要死掉的时候，我妈终於打开衣柜的门，然後抱着我拼命跟我道歉。」我咬着下唇，努力压抑住内心排山倒海的情绪，「她满脸都是瘀血，我知道她不是故意不来救我，一定因为是我爸不让她。」
我的手覆上疤痕的位置，说道：「这个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而且从那天之後，我就很怕黑，如果晚上睡觉时没有开灯，我会完全睡不着、做恶梦、甚至喘不过气来。」
说完，我迎上官烨的目光。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当初我跟申宇天说出这个故事时，他也是用着同样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後来我才知道，申宇天会那样看我是因为在那当下，他知道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那官烨呢？
他为什麽要这样看我？
是同情、心疼、震惊，还是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我分辨不出来。
「⋯⋯」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没想好适当的回应。
「不过幸好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我生日不久後，某天晚上我爸因为喝醉了倒在大马路上，被路过的车子撞到，就这样走了。」我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可是他除了人走了之外，什麽也没有带走，他的债务、他带给我们的伤害，一个也没有少。那天之後，我对我的生日也有点阴影，所以我已经快二十年没有过生日了。」
回想起来，申宇天也是挑在我生日当天和我分手。
果然那天都不会有好事发生。
「不过说起来也真讽刺，我爸因为想要拍电影而赔上了他的生涯、毁了这个家，但我长大却成了演员，我拍电影赚的钱都拿去还他拍电影欠的钱。」我无奈一笑，「他还在我脸上留下了这麽丑的疤，对一个女艺人来说，这根本就是致命伤，很多广告都不能接。」
「不会丑。」他终於缓缓开口，修长的手指轻拂过我额上的疤，温柔的触感让我身子一怔，「即使伤痕的背後是痛苦的回忆，却也是你很坚强、生存下来的证明。」
我心一揪，眼眶忍不住灼热。
为什麽他总是能用如此简单的言语，轻易地抹去我狼狈不堪的那一面。
「努力生存⋯⋯我的人生，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呢。」我苦涩一笑，并看向他，「要再听一个故事吗？」
这一刻，我忽然一个秘密都不想在他面前保留。
「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对吧？」我说道：「我爸走了之後，我的生活开始恢复正常，虽然因为债务的关系活得很辛苦，但因为有我妈在，所以我很知足也很幸福。」
回想起我人生中那短暂的平凡，我忍不住低声一笑。
「可是升上小三那年，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每天都很累，上课常常打瞌睡，後来某天上体育课时，我突然开始流鼻血，而且怎麽样都无法止不住。为了保险起见，我妈带我去医院做了检查，原本我想说应该不会是什麽大病，可是结果出来⋯⋯」
我停顿了几秒，我们之间弥漫着一阵死寂。
「是白血病。」我嘴角扬起一抹无奈，「听说我外婆也是这样走的。」
「⋯⋯」官烨瞠大眼，脸上多了一抹错愕，彷佛这刻终於将一切连结起来。
他永远都是那麽冷静和内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毫无修饰的反应。
「当时接受治疗时，我每天都很害怕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总觉得世界对我很残忍，让我有一个那样的爸爸，又让我生这种病。」我轻叹了一口气，「虽然我现在很健康了，可是我心里却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我妈。她一生都过得那麽辛苦，遇到我爸这种人、又被我拖累⋯⋯」
「你妈很爱你，所以她愿意为了你付出，你不该感到自责。」官烨开口，语气柔和道：「我看过你的电影。你是一个很优秀的演员，只要从现在开始好好孝顺你妈就好了。」
「你看过我的电影？」我心一惊，眼睛微微睁大，「哪一部？」
刚见面时，他明明对我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没有想过他居然有看过我演的戏。再加上我演的普遍都是爱情片，感觉不会是像他这种学术派的人会感兴趣的类型。
「好想你。」他回答，「现在我知道为什麽你在电影中情绪揣摩得那麽真实了。」
「是啊，那部戏对我而言有很特别的意义。」我淡淡一笑，「原本这部电影应该是我终於能够让我妈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只可惜来不及了，因为我妈在四个月前过世了。」
「⋯⋯」官烨的眼里再次一抹稍纵即逝的错愕，并拧起眉头，「抱歉，我不知道⋯⋯」
我摇头，表示没事。
「当初她为了付我的医疗费，到处跟人借钱，并且为了还钱，每天都兼好份工作，最後我病好了，她却累坏了。她身体近年来一直都很差，今年终於撑不住⋯⋯就走了。」
我深吐了一口气。
「所以今年对我而言真的很糟。除了我妈离开之外，另外一个带我进演艺圈的恩人也因为意外去世，工作上我也遇到一些困难，让我觉得真的好累⋯⋯」我阖上眼，低声说道：「小时候我总觉得活着痛不欲生，但是生过病後，我知道我必须要珍惜这条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所以就算某些时候我真的很痛苦，我也只能相信，明天⋯⋯会更好的。」
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了。
明天，真的会比较好吗？
「韩卓琳⋯⋯」他轻唤道我的名字。
我缓缓睁开眼，并迎上官烨深邃的黑眸。
「你真的很勇敢。」他看着眼神是如此地温柔，充满心疼。
然後，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一手将我紧紧地扣在怀里，另一手则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彷佛我是一个需要被呵护的人。我的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中间只隔着一层布料，让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声，呼吸一滞。
这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即使这些回忆是我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但是有他在身边，我却突然不再感到寂寞与害怕。
如果可以，我多麽希望他可以像现在一样，一直陪在我身边。
原来，我也想要一个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如果我有你一半的勇敢，也许⋯⋯我就不会做出这麽懦弱的举动了。」
他低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语气却带着一丝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