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的山岭突然变得热闹。
山里的野猪野兔,潭里的小鱼小虾奔走相告。
大事不好,山里来强盗啦!
我蹲在寒潭底,咕嘟嘟吐了个泡泡。壹条摇头摆尾惊慌失措游过去的小鱼又游了回来,浑然忘记平日里总是避着我走,生怕被我伸伸钳子捞去当开胃菜。
喂,老螃蟹,来强盗了,你还不逃?
这句话说得我异常愤怒。第壹,我虽然个子大,蹲在寒潭底部不知春夏秋冬,但在自己的记忆里,我委实不算老。
第二,两只脚的强盗地上走,八条腿的螃蟹水里蹲,互相井水不犯河水。
第三,就算这强盗想来水底找麻烦,我自恃两只钳子比他脑袋还大,干架也颇干得过,好端端地为什麽要逃?
我咕嘟嘟吐了两个泡泡,刚想开口,却不料两条人腿猛地紮进水面,壹阵乱蹬。
那小鱼立刻尖叫着游开。
救命了啦!杀人啦!来强盗啦!
我挥了挥壹对巨大的钳子,慢吞吞在水底的烂泥里转了个身,悠闲地看着仍然在水面拼命蹬腿的那个人,心中十分不屑。
还以为是什麽厉害的贼人呢,原来是个不会水的强盗。
我打了个呵欠,准备等那强盗淹死了,再游过去看热闹,却见寒潭透进来的斑驳阳光里,有什麽亮晶晶的东西从那人身上掉下来,慢悠悠坠入潭底。
这可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我挪动着两百斤的蟹躯,八爪并用爬过去,用钳子夹起落在泥层里的东西。
哇,竟然是闪闪发光的金币!
这可立刻激发了我的兴趣。作为壹只螃蟹,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水里蹲,随口吃些乱游乱撞的小虾小鱼。而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从舒舒服服又湿又软的潭底泥坑里挪窝,游到潭水上层,更不用说游到寒潭外面去。
除了壹件事以外。
那就是,搜集亮闪闪的东西,尤其是,金币。
我擡头瞧瞧水面,那人两腿还在乱蹬,可是蹬腿的频率显然已大不如前,多半就快要淹死。作为壹只活得足够久的螃蟹,虽然不算学富五车,但我好歹还懂得人间不可“杀鸡取卵”的道理。
若是这强盗被随随便便淹死了,岂不是划不来?
如果我把他抓住,逼他拿出更多的金子,再把他吓唬壹顿赶走,那可实在是壹桩美差。
我美滋滋地搓搓钳子,挪动着不知多久没有从泥坑里移动的庞大蟹躯,摇摇摆摆浮上水面。那两条腿还在蹬来蹬去,我看得着实有几分心烦,於是壹钳子夹了过去——
哇!那人生生从水面跳起几尺高,吓得惨无人色:
有有有——有妖怪!
我勃然大怒,老子明明是只螃蟹,哪里来的妖怪!
从水面往外探出头,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是被什麽东西吊在水面上。
壹根弱不禁风的柳枝,挂着几百斤重的胖头大汉,实在看起来吃力了些。那大汉虽然狼狈不堪,穿着却甚是华丽,看起来像是某个富家子弟。我朝柳枝伸出的方向张望,这才意识到,寒潭边的岩石上蹲着另壹个人。
第壹眼看起来,蹲着的人并不起眼,皮肤略黑,胡子拉碴,穿着壹身粗布衣,头发用壹根荆条随随便便挽起。
可是当我仔细打量,却发现那人五官充满了英气,壹双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壹口白牙闪闪发亮。
那人看到我,笑了笑,哟,小螃蟹,你也来看热闹?
我气得吐泡泡——小?居然敢说壹只两百斤的螃蟹小?
大概是没看懂我吐出的白色泡泡里的威胁含义,那人笑嘻嘻从石头上拾起壹枚什麽东西,啪地扔了过来——
小螃蟹,帮我个忙,回头这样的金币要多少有多少。
真的假的?我忙在金币沈入水中之前,用钳子夹住,用蟹钳内侧的锯齿仔细摩挲把玩。真金白银,童叟无欺,这买卖怎麽看怎麽都划算。
那人站起身,拽了拽柳枝的另外壹端。那华服大汉的身体立刻直打晃,口中哇哇乱叫。
大哥,大爷,大王,小人下有三岁孩儿,上有八十老娘,只求大王饶了小人壹命,回头要多少金银财宝大王随便挑。
那人抱着手肘,撇撇嘴,态度施施然。
谁要你的金银财宝?我问你,李蔡村四十八岁鳏夫老蔡头家的独生女珠儿,被你以抵债之名强拉到家中做婢女,此事是真是假?
华服大汉眼珠子滴溜溜转,忙不叠说,是假,是假。
哦?那人语声不紧不慢,却也显出几分不耐烦——
你的意思是,爷爷我昨天看见珠儿被你家豪奴追着逃了几里地,若不是爷爷我出手相救,珠儿几乎跳崖——这也是假的咯?
华服大汉顿时哭丧了脸,大王我记错了,是真,是真。可是珠儿到我家为婢,本是自愿替父还债,有指压文书为证,也不算是小人强迫呀。
那人哼哼冷笑。就算为婢不是强迫,你支开下人,要逼奸珠儿,又算是什麽?
大王明鉴,珠儿本性淫贱,只因贪慕我家财产,故而自荐枕席想要讨个姨太太的名分,实在算不上小人逼奸。
我在水中实在听不下去,大钳子往华服大汉两腿之间壹夹,大汉顿时哇哇大叫。
大仙饶命!大王饶命!
小螃蟹,干得漂亮!那人从岸上又扔了壹枚金币过来,被我美滋滋夹在钳子里。
好,你说珠儿贪慕你家财产——那你家正室夫人,本是当地员外之女,嫁入你家後,不到五年时间,父母接连亡故,父家财产物大多落入你手,这也是因为贪慕你家财产?你家二夫人,原本是私塾先生之女,本和当地秀才情投意合,却被你壹纸诉状,诬陷秀才偷盗你家财物,那私塾先生到县里递诉状,反被你勾结县太爷,将其坐实了个连坐之罪,那女子为救父亲和未婚夫婿,不得不嫁入你家为妾——这也是因为贪慕你家财产?
那人说壹句,我便在大汉的腿上用力钳壹下,钳得他哇哇乱叫不打自招——
大王,小人真的知道错了。那珠儿我立刻差人送她回家,她父亲的债也壹笔勾销。至於我那如夫人,小人立刻送她回家,并补偿壹笔重金送她未婚夫婿上京赶考。小人的夫人,小人自然会善待她,再也不对她打骂。小人的家产也会立刻给大王和大仙送来——
爷爷我住在山中,要你的财物有何用?
那小人立刻分发给村民,让他们买田买粮,不必再忍饥受冻……每到初壹十五逢年过节,小人壹定备了香烛纸马金银元宝,来替大仙和大王上贡……
那倒大可不必。爷爷我看你上贡是假,想要纠结官府和你那帮豪奴打手,想来这里找爷爷我报仇是真。可惜这胭脂山重峦叠嶂,周围又有爷爷我设下的法阵结界,不要说你的那帮狗腿子了,就算是十万天兵天将来袭,爷爷我也不放在眼里!
末了,那华服大汉屁滚尿流抱头鼠窜而去。
咦,我这才咂摸出些许不对劲来——怎麽这华服大汉,不是满山野猪野兔、满潭小鱼小虾嘴里的强盗?
那人仍蹲在岩石上,手里柳枝在潭水中晃来晃去,晃得我眼睛发晕,却愈发狐疑——
难不成,这个胡子拉碴、带着几分颓废、却有壹双明亮眼睛的男人,才是那个让人魂飞魄散的大盗?
我探出水面,好奇地对那人左瞧右瞧上瞧下瞧。微微黝黑的肌肤,明明神采飞扬、却又仿佛蕴藏了千年万年的眉眼,肩膀宽阔而结实,却又不似普通武夫膀大腰圆。
那人见我瞧他,嘻嘻笑。怎麽样,小螃蟹,你这样盯着我看,莫不是因为我生得英俊潇洒,你爱上了我不成?
我当即呸呸呸吐出几个泡泡,天下怎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人将手里的柳枝扔开,拍拍手,站起身。算啦,不逗你啦。反正以後我就在这里占山为王,咱们擡头不见低头见,也不着急在这壹天两天。
什麽?我着急地多吐出了好几个泡泡,这强盗今天打乱了这里的平静也就罢了,居然还跟我说,要在这里占山为王长期住下?
我示威性地朝那人举起钳子,正计划要和他壹决高下。他却回过头,朝我咧开壹嘴白牙,嘻嘻笑。
对了,小螃蟹,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名字?阿里巴巴?江洋大盗?
他并不直接说明,反手壹指:你看见那山了没有?
离寒潭数十丈远处,拔地而起壹座高山,苍茫入云,高不可测。他问,你可知这叫做什麽山?
我只是住在寒潭里的螃蟹,自然不晓得这叫做什麽山,傻乎乎地摇摇头。
这叫做胭脂山。他又擡手壹指,指出掩映在密林之间的山洞,你可知那叫做什麽洞?
我仍旧楞楞地摇摇头。
胭脂山中的,自然叫做胭脂洞。
他又指指自己,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我呆呆地吐出壹串泡泡。
胭脂山中胭脂洞,
我既然在胭脂洞中占山为王——
我的名字自然是——
胭脂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