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茜醒来时,已经是事发过後两天。
她在一间四人间的病房,但只有她一个人。她躺在偌大的病床上,看着自己;四肢多了几个渗血的纱布,尤其两只手臂几乎是被綑得无法移动。手背上插着点滴,双腿敷着人工皮肤和一些药膏,额头也被綑上了很多圈的纱布。
她透过房门上的窗,见到她的小阿姨在病房外,和医生还有护士说着话。莫茜想着她记得的事…想起了还在火灾现场的爸爸。
她急忙下床,也不管两腿瘦弱的腿上因为玻璃渣子造成的零星伤口和大片烧伤,粗鲁地拔下点滴针管,直接奔向病房门外。
「爸爸呢?」莫茜一打开门,向着正在和小阿姨说话的医生提问。
一向冷静的莫茜,对於未知仍然是充满恐惧的。
「沈医师,我先带妹妹回去。」一旁的护士说着。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我爸爸去哪里了。我会自己回去病床上的。」莫茜急忙打断护士准备带她回病房的动作。
「沈医师,我带她进去说说话。谢谢你的帮助。」莫茜的小阿姨卓丝向沈医师道谢後,用力地掐住莫茜的手、往病房里甩,然後轻声地关上房门。
「小…小阿姨,我爸爸呢?」莫茜虽不喜欢她,但眼前爸爸的去向才是最重要的。
「托你的福,死了。」卓丝冷不防地说出这句话,正眼都不看莫茜一眼。
莫茜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为…为甚麽?」莫茜用着颤抖的声音,勉强地问出口。
「哼。你还问我为甚麽?我还想问你为甚麽!你安分点跟你爸过个普通日子是会死吗?没事在家好好的,干甚麽烧房子啊?我父母都在老家的养老院享着清福,我和我男朋友现在也在国外好好工作着。就为了你家里这点破事,让我飞回久里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给你们父女俩付殡葬费跟医药费。你父女俩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卓丝用着尖酸刻薄的语气,彷佛莫茜父亲的死根本不是甚麽要紧事。
「小阿姨,对不起…只是…爸爸他…」莫茜忍着眼泪,听着卓丝对她的冷言冷语。
「烧死了,当场就烧死了,就剩焦屍。行了吧?你为甚麽不乾脆也烧死在那里?跟你有关的人都死了,你到底是恶魔还是牛头马面的投胎转世?姊姊为甚麽会生出你这种小孩啊?为甚麽该死的人不是你、是我姊姊啊?」卓丝说着说着、声音也越发大声。她颤抖着身子,对的矮小的莫茜怒吼,引起了病房外的社工注意。
一向坚强的莫茜,也在卓丝的这番话下崩溃了。
「小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莫茜终究是个年幼的孩子。纵使再逞强装着成熟的样子,也终究不是个成人。
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因为她的到来、她失去了妈妈;隔了数年,因为她的出现、她再次失去了爸爸。
卓丝提起了莫茜妈妈的事,也泣不成声。她无法直视眼前这个害死她姊姊的人,她恨不得当场杀了她。
届时,沈医师和一位女社工打开了病房的门,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虽然卓丝在沈医师面前故作遗憾的样子,但沈医师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当他看到她掐着莫茜的手并带入病房内大声说话时,他知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可是凭他的资格,他却也不能做些甚麽。
「卓小姐,我们外边请。」沈医师指着路,带着卓丝离开了病房。
病房剩下女社工,和崩溃的莫茜。
「你好,莫茜。我是社工施子嬅,你可以叫我狮子姊姊。」子嬅蹲下身子,摸了摸莫茜的头。
万念俱灰的莫茜没有答话。失去一切的她不再欢迎任何人进入她的世界。
「你爸爸的事情…我很遗憾。有一些事情,我知道现在不适合说,但是因为事情有些突然,所以有些事我得先跟你交代一下。由於你的直系血亲在资格上无法扶养你,我们调查到的旁系血亲之经济能力也不符合扶养条件,我们只能将你送到政府机关照顾的单位…」子嬅还是摸着莫茜的头,并看着她说着。
「孤儿院。」莫茜停止眼泪并打断了她的话。莫茜突然的情绪转变,让子嬅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嗯…其实它…」子嬅想向莫茜解释清楚,她害怕莫茜会排斥;按照莫茜的状况,出院後就得进去孤儿院。
子嬅也不愿意看到莫茜故作坚强。她也是在一场意外中失去所有亲人而被送进孤儿院的人,她太明白莫茜心里的感受。
但子嬅和莫茜不同的是,莫茜看得很开。子嬅在充满亲情的爱中长大,於是失去亲人使她痛不欲生;但莫茜不同,她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了十几年,她没有得过亲情的温暖,自然失去後也不痛不痒。
莫茜的那些眼泪,是因为她再也没有办法向她爸爸弥补,她害死她妈妈这件事。
她不能弥补任何遗憾、挽回不了任何事情、阻止不了任何悲剧。她的眼泪全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我没有钱住院。所以直接进孤儿院吧。」莫茜恢复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表。
「这个部分,卓小姐已经结清…」子嬅想和她解释,让莫茜不用担心,因为卓丝已经用支票支付了莫茜在医院的所有费用。
「医院会有收据,或是诊疗费用纪录吗?」莫茜向子嬅问着。
「嗯,一般来说会是由你的小阿姨拿到。」子嬅并不清楚莫茜与卓丝之间的关系,自然回答时,用了比较亲密的关系阐述着。
「可以麻烦你请医院影印一份给我吗?」莫茜向子嬅提出了请求,子嬅不知道原因,她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我之前住的地方…火灾有波及到邻居吗?」莫茜继续向子嬅提问,她想赶紧知道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什麽事情。
「其他邻居没事,火灾只有破坏了你原本待的那间房间…关於具体的起火原因和相关防灾措施失常的问题,警方那边还在调查。」子嬅扶着莫茜,回到她的病床上。
「起火原因是我爸爸喝醉酒,应该是他没注意时、不小心走火了。防灾的自动灭火器,可能是因为老旧而故障了。」莫茜将点滴的针管拿起,试着按照原本在手背上的孔洞插回去。
「喔…你等一下。」子嬅把病床调整成坐着的姿势、让莫茜舒服一点,并拿走了点滴的针管。
子嬅按了下病床旁的呼叫铃,请护士来帮莫茜把点滴调整好。
「我还能回去我原本住的地方吗?」莫茜问道。
「理论上,应该是可以的。」子嬅回话後,护士也跟着进了病房。
护士熟练地拿了些酒精帮莫茜消毒,把点滴针管重新插入手背,再用棉片和胶布压住插入的针头。
这些疼痛早已不算甚麽。莫茜依旧是面无表情。
「这边啦!你要去哪里!」、「不是啊,昨天不是往右走的吗…」、「小姐…是左边,拿筷子的手是右手、另一只手是左手。」、「哦!唐娜你等等我!」…
门外传来了吵杂声,然後莫茜病房的房门不久後便打开了。
是唐娜和汤旻,还有紧跟在後的安叔。
见着莫茜的熟人来後,子嬅向安叔打了个招呼、便和安叔一起到病房外。
「茜茜!你终於醒了…我好担心你…呜…」汤旻见着清醒的莫茜坐在病床上,便冲向莫茜并环抱住她。汤旻的眼泪劈哩啪啦地掉了下来。
「哎!旻旻!你不要这样抱她。她伤口还没好,你这样会弄痛茜茜。」唐娜跟了上去,打了汤旻的头两下;同样地,唐娜也哭了。
唐娜一说完,汤旻立刻放手。
「你会不会痛?你想要吃甚麽?我请安叔去帮我们买,或是你想吃娜娜的蛋糕吗?娜娜会回去做给我们吃,我在这陪你。」汤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纤细的双手轻轻贴着莫茜打着点滴的手。
「…你如果很想吃,我现在就回去做。但你要等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唐娜抹了抹眼角的泪,然後把手也盖上那两双已经握住的手。
莫茜被送进医院的隔天,唐娜和汤旻在学校不见莫茜踪影。莫茜从不缺课,连生病都是带着口罩、硬着头皮到学校上课。她俩觉得事有蹊跷,便说好下了课就去莫茜家找找她;还不到莫茜家门口,就听见邻居说着莫茜家起大火的事。
她们向邻居大婶们打听了来龙去脉,经过几番波折才找到这间医院。到医院的时候,莫茜还在加护病房隔离观察。她们隔着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昏迷的莫茜,蹲在医院哭了很久。
她们一直以为强悍的莫茜,却静静地、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而她们却无能为她做些甚麽。如果生日那天,她们一起陪着莫茜,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她们不知道。她们是那麽的渺小、那麽的无能,甚至保护不了最重视的人。
如今莫茜醒了,她们只是相互依偎着,隔着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我想…回家。」莫茜乾涩地说出了这句话,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