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
临近圣诞,日照愈来愈短,每每未到下午两点天已全黑,祖父和祖母都很不放心我独自出门。
祖母面无表情地吓唬我:「森林会有狼哦。」身旁的祖父只用不赞同的眼神瞧着我,他是祖母的表情代言人。
森林有狼是常事,去年夏天甚至有熊闯进镇子来,听说卡尔胡警长开着可怜兮兮的旧警车把熊赶跑了。警长满面胡须,长得又壮,看起来就像凶猛的熊乘着破铜烂铁飞奔而来,想想还真是可怕。
「又不是没有遇过,我会带枪的。」我边说边啜饮着热可可,杯底沉淀的巧克力甜腻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
祖母忽地回过身去灶头,大声地下结论:「反正有人就是不怕死。」我噤声,搁下了马克杯,蹑手蹑脚地收拾行装。
祖父皱着眉头看我一身臃肿的大衣,叮咛道:「早点回来。」我背上溜冰鞋和手提烛灯,掩上大门。
穿过屋後的森林有一整条冰封的河,我喜欢一个人在日落以後到这里滑冰,放眼是层峦叠嶂,仰首有漫天星宿。而且啊,刀片在冰上溜过、裂缝漫延的时候,山峦间的共鸣会回荡起像科幻片的声音。我沿着河流,彷佛直要滑到海洋,快乐得笑出声来。
「像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四下无人的森林里突然传来幽幽的一句。
「啊!!?」我尖叫,几乎滑倒。最令人害怕的不是鬼,而是本应无人之处传来人声!好不容易站稳後,我到处张望,哪里都没有人。
「哈罗?」我弱弱地在河中央呼唤着,觉得自己像赶不及过冬的小鸭子一样无助。没有人回应,我开始觉得自己遇到灵异事件了,这种天气尿裤子的话大概会立刻结冰⋯⋯我到底在想什麽。
「哈⋯⋯哈罗?」
「这边,你没看到吗?」那声音听起来很无奈。
我回头,一个男生正朝我招手。
「你要吓死我了。」我後知後觉地拍拍胸口,有点尴尬地为自己解释,「不好意思,我没有戴眼镜,而且你刚刚在阴影里⋯⋯」
那男生也尴尬起来,用戴着连指毛绒手套的手搔搔脑袋,看起来像偷蜂蜜的笨拙的维尼熊,「不好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滑冰的声音这麽有趣。」
我用脚跟的刀锋喀喀地点着冰面,问:「你没有滑过冰吗?」
「我是从城市来的,只有无聊的滑冰场。」他耸耸肩。
我用不协调的企鹅步划着回到岸边,坐在乾草堆上,拍一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对方也坐下,我忽然想起:「你为什麽半夜在森林?!」
「现在下午四点⋯⋯这里实在偏僻,我随着你滑冰的声音就到这里来了。」
可是镇上什麽都没有啊。
「在地图上随便沿着一条路走而已,路经这个小镇就待上几天,看看森林和星夜,幸运的话希望有极光。」他可能读懂了我的表情。
「哦⋯⋯」
相对无言,好尴尬,赶快找点话题。
「你——」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更尴尬了,我讪笑:「你是从法国来的吗?」他的英语听起来扁扁的,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外貌,这种口音让眼前的男生有一点可爱。
「你听出来了,我从巴黎来的。」他微笑,补充道:「一个人旅游。」
「哇,是梦一样的城市呢。」巴黎,真是令人艳羡的故乡。
他拉拉颈项上的围巾,然後像有点怕冷地把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望进我的眼睛问:「你呢?你是这里的人吗?」
我看着他在灯火明灭下的眼眸,有点愣住,好半晌才回应:「哦,是啊,就住在镇上。」
「你也住在梦一样的地方呢。」他说话的白雾让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见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大家都羡慕自己所没有的。」
「你很冷吧,你住在镇上吗?离这里不远,我带你回去。」不活动光坐着开始有点冷了,我们的睫毛都结上霜。
於是我在河上缓缓滑,他在岸上慢慢走,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直到看到镇上的灯火,我终於看清楚眼前的男子,但我只记得他蜂蜜色的眼睛,跟他的腔调一样甜蜜。
「我叫阿斯塔。」临别前我说。
「夏尔。」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