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步出餐馆的时候，正当入夜。
「酒足饭饱，真是谢谢招待罗！」朱琬萍长长舒了口气，一脸的畅快惬意。
「那麽赏鉾车吧。」看了看依旧人潮熙攘的街道，斋藤一伸手再度握住那只柔荑，没有犹豫。
任由斋藤拉着自己走在比肩继踵的街上，朱琬萍直勾勾的盯着眼前这道挺拔的背影。
被握住的左掌虽不至於紧张得频冒手汗，但她却感觉到自己一颗心，此刻正逐渐似小鹿乱撞。
下意识的捂着胸口，彷佛害怕心跳声溢出半分传到前头的人耳里，然而她却徒劳的发现，除了无法阻止异常躁动的心跳，连带也收不回胶着般的眸光。
「我的背上黏了饭粒吗？」保持警戒的视线持续环顾着周遭川流不息的人群，斋藤淡声问道。
「呃……不、没有。」对於这种宛如背上长眼睛的问法，朱琬萍没由来感到一阵心虚。
「你似乎已经对这里的生活适应良好……」斋藤回头瞥了瞥身後的人，眼含笑，「现在，连鱼都肯好好吃完。」
「啥？」朱琬萍微愣。
原以为他接着要问她「那你盯着我的背看甚麽」，怎料竟是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表述。
「鱼，你讨厌吃鱼不是吗？」
斋藤再度回头，这次眼里的笑意更深：「你大概是被鱼刺噎着过，偏偏屯所里的伙食简单，都是一些带骨藏刺。」
「喔，是啊！怕了那种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感觉……」说着，朱琬萍的手指不自觉的搓上自己的咽喉。
其实那也算是自己小时候的白痴事蹟之一，为了让父母带她去看医生。
从此餐桌上只出现片好鱼肉的深海大鱼，再也不见那些整条整尾的淡水鱼种，而她竟然也对那鱼刺哽喉的痛感产生阴影恐惧，开始不吃鱼……等等！
难道说——
「你怎麽知道我被鱼刺噎过？」朱琬萍抬眸问道。
虽然三餐白米饭、以及外加必定出现的鱼料理，曾经让吃惯三明治牛排义大利面的她很倒胃，但她不记得向谁提过这件事，也很尽力的把每餐的饭菜往肚子里塞。
「总司猜的。他是最先注意到你不喜欢吃鱼的人。」眼底掠过一抹近似扼腕的微光，斋藤徐徐说道。
「总司？」一双水眸瞠得黑白分明，朱琬萍不自觉的提高了两度音。
真是意外！那个总是嘻皮笑脸、又超爱挖苦她的孩子，原来心思这麽细眼力这麽好？
八成是她吃鱼像赴死一般的壮烈神情，表现得太过明显了吧！
「那我得好好谢谢他的贴心，想必他就是那位……」
略挑眉峰瞅着斋藤，朱琬萍的唇角随着心头涌上的暖意翘起漂亮的弧度：「那位偷偷帮我先将鱼给挑刺去骨的好心人罗？」
「……」唇瓣微啓後很快又紧闭，斋藤转过头未再搭腔，继续逡巡着身周始终络绎不绝的人声鼎沸。
然而，心里一股莫名的纠结，让他原本昂首阔步的身影，渐渐向下低垂了视线。
「谢谢你，阿一。」轻轻回握了下拉着自己的右掌，朱琬萍凭恃着纳入眼底的那一缕落寞，突然开口。
斋藤：「……」
睇凝着回望她的蓝眸、以及眸中所盈满的不解，朱琬萍笑得灿然由衷：「其实是你吧？那双巧手、那份好意，都谢了。」
「你——」蓦闻峰回路转，有些反应不及的错愣爬满斋藤的俊脸。
原以为她没留意没发现，刚刚更是亲耳听她把那谢意致给了另一个人，怎会？
「我还想说……你大概是屯所里，最希望撵我走的人呢！」
抬起两人四指并拢交握的手，朱琬萍眨巴着一双宛若星光闪烁的黑瞳：「这也是——奉副长之命吗？」
斋藤是最说一不二、唯土方命令是从的人。
忍耐着面对自己讨厌的人、甚至牺牲性命护卫其安全，也许对他来说，都只是贯彻尽忠职守、完成任务的武士道精神而已。
但是於她而言，意义却大相迳庭。
第一次，有个人用坚定的语气说着不惜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她，虽然只是忠诚的奉命行事、虽然没有私人情感参杂其中，她心知肚明，却仍然为此深受震撼。
因为，她从小生长在一个争名夺利、计较得失的环境，听多了为此对簿公堂、不惜一切也要用尽手段整垮对方的案例，见多了那些所谓成大事至亲亦可杀的事蹟。
後来，就连她自己也投身那玩弄文字便可以决定一桩交易的成败、查扣一份家产、甚至影响一个人生死荣辱的世界。
所以，斋藤若真的牺牲性命保护她，到底能得到甚麽？毫无实质意义的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她不想让他牺牲、甚至害怕他为此受伤，还没想明白为了甚麽如此挂怀，但她就是不愿意——甚至，还因此萌生自愿离开的念头！
而如今，她似乎有了别种心思。
希望他的承诺，不单只是奉命行事，而能包含他自己的自由意志，哪怕只有一分……一毫。
「琬……」对着眼前的明眸丽容，斋藤嗫嚅了半响，好不容易轻声吐出个字，是她的名。
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内心此刻一阵扑腾，随着思绪纷沓而出的千言万语，却又杂乱无章的全堵在喉咙里，吭不出完整的一句。
「只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彷如子夜星空的黑眸漾满捉狭，眸底隐隐掠过一丝忐忑，朱琬萍貌似淡然的说，「这样就好。」
「……不是。」宛若浩海壮阔的蓝眸铺陈温柔，瞳里缓缓泛出一缕羞赧，斋藤看似沉静的答。
「很高兴——」浮在朱琬萍唇畔的笑纹再次加深，「听你这麽说。」
「快走吧。」两朵红云倏地抹过斋藤的脸颊，他在转身的同时，下意识更加握紧了掌中的纤纤小手，「晚了就赶不上庆典的烟花。」
「琬姊姊——」
循声回头，人群中窜出的娇小身影，转眼已飞奔至眼前。斋藤迅速松手，朱琬萍敏捷的扶住扑向自己的雪村。
「你终於穿起和服啦？」雪村兴奋得围着朱琬萍打转，「真的好美啊！」
「真巧呢！」跟在雪村身後的原田，一把搭住斋藤的肩，「亏你想得到带小琬出来游逛啊！」
「奉副长之命。」瞥了眼已被雪村拉到鉾车前的朱琬萍，斋藤低声说道。
「大概……是想犒赏她们两个这阵子的辛劳吧！」原田笑叹，「虽然平日里常板着一张脸，不过他呀，其实心思很细腻的！」
砰砰砰——
此起彼落的炮竹响声，将人群的目光带往明月高悬的夜空。
「快看呐——放烟花了！放烟花了！」
「哗……好漂亮啊！」
「那边那边！那边还有——」
随着五彩缤纷的火花在黑幕中绽开华美艳丽的姿态，原本就万头钻动的市街，再次因为惊呼与赞叹声不绝於耳，更显得热闹沸腾。
「明年，再来？」静静地站在朱琬萍身後，斋藤的声音很低，却清晰。
「……」朱琬萍没有回头，只是慢慢歛下眼睫，终至无言。
明年……听起来好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