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为了达到双生胞弟神一般剑技而不惜鬼化的我,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未偿所愿。
终其一生勤奋不息,兢业求道的我花了近五百年的时间也没能寻得自身存在於世的丁点意义。
若是能再重来一次,我想倾尽一生去好好去了解,自己到底为了什麽而存在在这世上。
在随着生命尽头到来而逐渐灰飞烟灭的我,却听见耳边传来了阵阵风声呜咽不止,那声音如泣如诉,彷佛在悲悯我蜉蝣般的渺小一生,又像在可笑我多年来自不量力的执迷不悟。
可再仔细听下去,竟又像是那早已断成两截的破旧竹笛在吹颂着不成腔调的间歇音律。
好似在呼唤着谁。
一.自白
黑死牟觉得失去意识彷佛只是转瞬之间,再睁开眼他深信自己正在历经所谓的人生跑马灯,只是相较於只呈现在脑海中的浮光掠影,他所面对的要更活现生动许多,不,对於由人变鬼,在这世间存活了近五百个年岁的耆老鬼来说,眼前这显然是具体化的人生跑马灯还是太过刺激了些。
没错,眼前。
不知是否年代过於久远恍如隔世,黑死牟觉得眼前景象的诸多地方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有着很大出入,可他暂时还没多余心神去关注其他,倒不如说在睁开眼的霎那,他所有的注意力就已非自己所能控制。
此时黑死牟的视线里有棵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随风吹拂传来沙沙作响,树下正站着一名正式剑道装束的成年男子,还有在其不远处侧对着自己的一名孩童,那孩童约莫是七岁的年纪,手中握着一把竹剑,从这角度可以看见其左额上的赤红色斑纹火一般的鲜明,他一身赭红色的麻布短衫破旧暗淡,耳上垂挂着日轮图案的花扎饰牌却像在发光似的。
唯独此人与自己印象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是在鬼化之後,当所有为人的情感与记忆逐日消退之际,只有其面容烙印般刻划在自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耳饰上的天照宛如真实般亮得扎人眼睛,让隐身在暗夜多年的黑死牟禁不住就要闭上双目。
或许这是他即将进入地狱的洗礼,是他自甘堕落的代价之一。
大抵是因为光线刺激而婆娑的泪眼中,他再一次面对生为人时的重大转捩点,那残酷又无情的现实,以及被那现实震慑在当场的,可笑又可悲的自己。
在去往三途河之前再一次亲身体验自己最初的不堪,感受心中无边的嫉妒与愤恨的孳生瞬间,直至带着那副令人作呕的丑陋模样被熊熊业火席卷全身--
「兄长?」
一声未带抑扬顿挫却明显稚嫩的呼唤在耳边响起,被唤作兄长的记忆过於久远,远得黑死牟感到陌生,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的双眼却反射性的睁开,适才还拿着竹剑站在前方的孩童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近前,在他後方不远处的成年男子预料之中的正趴倒在地上。
此时黑死牟才惊觉自己竟与面前孩童视线平行,而透过那双静谧无波的深遂红瞳,黑死牟看见一张与眼前孩童一模一样的脸庞。
黑死牟倒吸了口气。
「兄长?」拥有深遂红瞳的孩童又唤了一声。
黑死牟停滞的呼吸吐了出来,嘴巴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此时大树後方传来几道悄然人声,紧接着是枝叶晃动的声响,伴随着几个人影自树丛间掠过又消失,期间几乎背对着没有一点正面,黑死牟却清楚知道他们是谁。
至於在黑死牟面前的孩童没再重新呼唤他,其面无表情的脸上毫无情绪起伏,只是歪着脑袋表示自己的疑惑。
「缘...壹...」
良久,黑死牟艰难开了口,同样稚嫩的嗓音却低沉得吓人,不知是因为近五百年来养成的说话习惯,亦或太久没说出这烙印在心上的名字,这发出的音节断续仅只二字,却彷佛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听见面前人出声回应,被唤作缘壹的孩童面上有了极度细微的松动。
「兄长,我们可以去放风筝了吗?」
黑死眸抿了抿略微乾涩的唇瓣,胸下名为心的脏器咚咚跳的飞快,他全身发热,双手下意识握紧了又松开,掌心因为紧张而浸满了汗水,虽然难以置信,可在迅速感受到久违的身理机能转动,他不得不承认,眼下的自己竟是个拥有血肉之躯的...七岁孩童。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这也已经超脱所谓人生跑马灯的范畴了。
黑死牟一时还无法理清思绪。
而眼前等着他首肯的缘壹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正泛着名为期待的情绪,如同正透过叶隙间洒落在地的斜阳余晖,明明灭灭,十分清浅,却又显着。
「今日...时间已晚...明天...再带你去...如何...?」俨然的稚嫩童声却说着低沉严肃的话语,听在出言的黑死牟耳里觉得无比怪异。
可缘壹对此违和感丝毫未觉,这时他空洞无神的眼眸轻颤,随後竟笑得弯起了月牙,那表情无邪天真,为着明日可以与兄长一同放风筝感到开心,是个寻常孩子在得了糖吃都会表露出来的单纯喜悦。
是胞弟在自己记忆中少有的鲜明笑容,当再次见到却没有记忆中理所当然要感到的不悦以及呼之欲出的反胃作呕,莫名生起的眷念令黑死牟再次发现了眼前此状大不对劲的地方,完全不在掌控之内的情况令他开始怔忪不安。
可在深入探究之前,黑死牟已经先一步伸手抚上眼前人那头鸟窝般的蓬松乱发,其抚摸的动作轻柔,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
当黑死牟彻底接受自己大抵是重生了已经是夜晚躺在床榻上逐渐感到疲倦的时候。
除非长时间禁食血肉,要不鬼是不会感到疲倦的,从前黑死牟不曾让自己退化至如此境地,现下这感受陌生到不可思议,也让他又一次认清此时的自己是个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孩童。
脆弱易伤,不禁生老病死,不敌沧海桑田,悠远岁月横亘。
却也不复空虚,不再夜深时偶感寂寥,无所归从,莫名踏实。
作为人时的感觉似乎正在一点一滴慢慢回流,如同体内的血液缓缓流动。
感受着胸下心脏规律的跳动,黑死牟叹了口气,接着举起自己皮嫩纤瘦的手臂,就着屋外的昏弱烛光看见掌心上有几道划开似的伤口,是勤於练习不顾极限所造成的皮开肉绽,伤口业已结痂却仍泛着鲜红血色,可以想见当时的严重景况。
这些伤口在之後会留下无可抹灭的疤痕直到他长大成人,甚至更久,黑死牟心想着,然後在被塌上坐起身来。
多年来恪守求道精神的黑死牟以为,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乃作为一名合格武士的基本要件,即便接受了莫名其妙重生的事实,眼下还是有许多疑惑不得其解,要想进一步解惑便得主动去探寻,於是他披了件外衣,悄悄离开了寝间。
继国氏作为世袭了数十代掌握军事权利的武家族系,其势力在那政局纷乱,群雄割据的战国时期达到了鼎盛。
当年的继国宅建筑宏伟,自外围软石小径到檐边走廊、外院厅堂到中庭小桥流水直至内院的书房寝室等格局细节繁复,所有陈列摆设价值不菲皆在相当水准之上,此等深宅大院自然各个出入口均戒备森严,内外院每隔几处廊道便有守卫安排。
但此刻的继国宅与黑死牟浅薄印象中的显然不是一个档次,不说格局单纯摆设简陋等多所差异,光是宅院空间就小了起码一倍以上,负责看守的人数亦同,因此黑死牟很轻易就躲避过众守卫的耳目,溜到了大街上。
继国家规严谨不容异议,在黑死牟还是个真正幼童的年纪往往在山上寺院钟声报时敲响九下之後便得上床就寝,彼年适逢战国时期巅峰,军阀围城斗争不断至使民不聊生,百姓们为了温饱整家大小四处奔走却仍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更遑论多出额外的时间娱乐生活,疏远打理的街道杂乱不堪,时有军马列队经过激起尘土飞扬,雨後的积水泥泞喷了因为饥饿而倾倒路边的人们满身脏。
这是黑死牟记忆中的当年,可眼下的光景却令他瞠目结舌。
此时已过晚间亥时,四条八通的大街上却热闹喧腾,洋溢着与战国时期截然不同的欢乐气氛,视线中的通衢巷弄纵列格局棋盘式般井然有序,街道两侧摆满形色各异的摊位,摊位上方挂满成排纸笼,灯火通明宛若白日。
位在中央往来的人潮络绎不绝,其中夹杂着武士装扮的成年男子,但数量并不多,大部分的无论男女老幼皆穿着不甚熟悉的华美衣裳,举手投足间闲适悠游,脸上挂着愉悦笑容,未带半点阴霾。
黑死牟接着转头看往他处,却见放眼望去一览无遗,遥远尽头竟没有城墙堆砌护卫四方。
过去拥有永生,横跨了将近五百年岁月的黑死牟并未在鬼化之後历经眼前此景。
而虽说年代远矣,可当年还是继国严胜的黑死牟毕竟曾为掌握重兵权力的武家家主,因着从小被培养成文武合一而饱读文史学识,加上方才绕了几乎整座宅邸的继国家,他直觉现下所处是为战国之前的某个时期,可此时还无法十分确定。
望着不远处主干道捉襟见肘的盛况思索半晌,黑死牟最後决定往人潮较少的东边走去。
为了确认自己心中所想,黑死牟开始观察周遭摊贩,途经贩卖佛像经书的摊位,摆在最前方旁侧的是僧侣空也约莫等身高的樟木雕像,雕像手中捧着一本净土教经书,在一旁的矮桌上还放了十来本一系列的文卷,桌案後方的墙面上则挂了几幅佛寺建筑与阿弥佛陀的画轴,风格亦属净土宗。
连着的是专门贩售字画的摊位,帷幔上挂了几幅和样风格的假名文字,後方摆了几个装饰摺扇,摺扇上绘有细致的人像或者鸟兽山景。
此时一阵断续笛音传来,他下意识转过身去,在隔着段距离的摊位上摆了一把和琴,应该是个贩卖乐器的铺子,案前正聚集了几名身着红蓝等艳色狩衣的少年们,其中一名貌似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手中拿着把横笛在吹奏,他吹出的旋律忽大忽小,分明五音不全,周遭的其余人等却纷纷鼓掌叫好,见状黑死牟扬起眉梢,而後将目光收回,不以为然经过了他们。
又走马看花了一阵,黑死牟在个帷幔前停了下来。
只见桌上整齐摆了两排通体亮黑的漆器,瓶罐碗盘种类各异,在黑漆之外另有一层金粉或者银粉绘制而成的樱花盛绽、杨柳垂岸等各式图样。
桅幔里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看着约莫七十左右的年纪,正低着头绘制手中漆盘底的金色夕晖,在他身後放的是一张半面镂空的黑漆屏风,下半部用银粉绘满山峦云海。
整个摊位反射着亮晃晃的光线,但吸引黑死牟注意的是几个随意叠在桌案後方的刀鞘,堆在最顶端的,是以金粉描绘了光芒万丈的日轮当空。
光芒万丈,普照世间,犹似那人一般,炙热强大。
在此前的余百年来,世人皆因那人起始的无私奉献受尽恩泽,唯独自己被灼伤了全身,体无完肤,後坠入无尽暗黑之处,丑陋至极,再没见天日之时。
本来该是如此的。
黑死牟视线紧盯那枚金色日轮一瞬不瞬。
「小朋友,你喜欢这刀鞘吗?」
突然一阵缓慢人声在耳边响起,黑死牟闻声抬头,本来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的年迈老翁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手指着那绘有日轮的剑鞘面露询问。
「我...」
「这就送给你吧。」未等黑死牟回应,老翁已将那刀鞘拿起,上前递了过来。
「不必了...这怎麽...好意思...」黑死牟赶忙抬手阻止,长久以来冷静又缓慢的说话习惯令此时的他有些言不由衷。
「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很多呢,卖都卖不完的。」老翁又将手中刀鞘向前递了递。
看着眼前闪着金光的日轮踌躇片刻,黑死牟最後行礼道了声谢,伸手接过对现在的他来说稍嫌沉重的刀鞘。
看着面前孩童认真摆弄着手中的刀鞘,老翁感慨了一声:「在这京里的贵族们已经过惯了养尊处优的闲适生活,像这武勇一类,容易沾染暴戾之气的东西已经很少人会注意到了呢。」
「这里已经很久...没发生过战争了吧...?」
「你说的没错。」老翁说着又愣了下,「小朋友不是本地人吗?」
黑死牟内心格登一声,稍稍低下头别开了视线:「我是本地人...只是平时家严...并没有什麽机会出门...」
分明稚嫩的童音却带着缓慢低沉的严肃,老翁眉梢一抬,却只是点头示意明白。
「您这刀鞘上的饰纹...能依照客人指定的制作吗?」黑死牟继续问道。
老翁点点头:「你想要什麽样式的?」
黑死牟抬起头来:「常夜孤留月...月映冷霜华...」
闻言老翁若有所思了一阵,而後又道:「是用银粉?」
黑死牟点点头。
「这个简单,不过制作一个作品并不算便宜。」老翁端详了下眼前身着朴素衣裳的孩童,一面调笑说道:「你可有钱两能付?」
黑死牟摇摇头:「在下只是先同您询问一番...若是给老翁您添麻烦了...十分抱歉...」他语带郑重,接着欠身行礼。
老翁见状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这孩子可真是有趣呀,反正都已经送你一个了,老夫我今晚便再为你破一次例吧。」
黑死牟随即面露难色拒绝道:「这怎麽好意思...在下今晚已经承蒙恩惠...方才所说...等我哪日有钱...再来找您便是...」
老翁摆摆手:「这些刀鞘自做好到现在几乎没卖出过几个,难得你这孩子注意到也算是有缘,花点时间做不碍事的。」
「那麽...在下先就此谢过...只是...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翁您能答应...」
「喔?说来听听。」
眼前个显然十岁不到的小小孩童言行举止竟跟个大人似的,看在年迈老翁的眼里说不出的讨喜逗人。
黑死牟不知老翁心中所想,只是开口又道:「那新做的刀鞘...能否先暂放在老翁您这理...等哪日时机到了...在下再来跟您拿...?」
老翁眯起眼来:「时机?」
黑死牟重重点头:「是的...时机。」
「能问问是什麽时机吗?」
黑死牟垂下眼脸:「这个...我也还不知道...」
「这样啊...」老翁思索了片刻,接着点点头,「可以是可以,只是记得别花太久的时间哪,你有本钱同岁月一道成长,老夫我可没有啊。」
「在下铭记在心...多谢老翁...」
老翁笑了笑,接着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刚才绘制到一半的漆盘,一面说道:「不过都已经这麽晚了,照理说像你这麽小的孩子是不该在外头乱晃的,尤其是武士家的孩子。」
黑死牟眉间一动:「您怎麽知道...我是武士家的孩子...?是我的穿着...?还是因为我注意到这些刀鞘...?」
「都有,除此之外,还有你的表情。」
「表情...?」
「虽然年纪尚小,可你眉宇间却已自然流露浩然英气。」老翁手指着自己遍布皱纹的眉间,「如此正大刚直之势,若非生性使然,就是武家後天培养,不过依老夫来看,你应当是两者兼具。」
「...」黑死牟神情复杂,并没有回应老翁对自己的评论。
若说後天培养伪装成真倒算有理,生性使然?老翁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黑死牟心想着,他,不过是个披着孩童外皮的六目恶鬼罢了。
「总之你别在街上逗留太久,若是被那些贵族家里的纨絝子弟们盯上可就麻烦了。」老翁继续叮咛着,「毕竟你的穿着还是太明显了。」
是的,穿着,黑死牟脑中闪过了什麽。
在他刚清醒那会穿着的是制式的剑道服饰,缘一则是记忆中那套破旧的赭红短衣,不同的是随侧在不远处的下人与侍从所着,那款式明显不是战国时期的装束,虽说和现在街上人们的华服相比朴素许多,可或多或少带了点连结,这也是当初自己头一个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此时黑死牟只随意披了件武家惯穿的素色单衣,外表又是个孩童身份,即便他沉默低调,穿梭在众多华美服饰中仍有些格格不入,实际他在这摊位停留太久,此时已吸引不少经过的好奇目光。
至於为何会引人侧目,黑死牟心中已经有底。
他迅速朝老翁行礼一拜:「多谢老翁您赠予的刀鞘...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後会有期...」
见眼前孩童拾步就要离开,老翁赶忙又起身道:「等等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黑死牟听了一愣,他原本抬起的脚步停顿下来,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良久,正当老翁觉得不对劲,他才听见眼前孩童低声开口。
「严胜...我的名字...是继国严胜...」
既然已经确定了所处年代,那麽今晚的目的便已达成,可黑死牟总感觉有股未知的什麽在道路的尽头吸引着他靠近,於是离开老翁的莳绘摊位後,他继续往东,为了躲避方才旁人的好奇目光,黑死牟开始加快脚步。
当摊位来到尾声时,距离东边大道的尽头仍然有段距离,少了成排灯笼照耀,夜空明月受乌云笼罩,晦涩的不仅是逐渐转暗的视野,还有颤巍两旁的破败房舍,往前延伸直至漆黑一片,与亮如白日的市集划出一道明显的分割线,黑死牟立於此犹似站在了人世与魔界的交际处,常人都在此处转身往回,而他打算继续前行。
当黑死牟正要往暗处移动,一阵粗理粗气的人声自不远处传来:「大哥,那家伙往秀峰的方向逃了,我们还要继续追吗?」
是方才聚集在乐器摊位的那群少年,出声发问的是走在最前面,个头明显高大的一位,他手中拿着引路灯笼,身後背着一长型竹篓,竹篓外贴着几道写有符文的灵符,悬挂两侧的红白绳辫串着铜铃铛随少年移动发出叮当声响。
本来黑死牟对那群少年在追赶谁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虽说这年代的继国家规模不大,大概也算不上闻名,可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若是被人记住了长相或许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他转头重新迈起步伐,却又听见一个尖细的悠悠话声响起:「对,继续往前追,那只小鬼已经受伤跑不远的,只要赶在过桥前找到他就行。」
黑死牟再度停下脚步。
果然这个时代也存在着食人鬼吗?他暗想着。
回应高个的是当初被围在中间吹奏走调笛音的少年,看来他亦是这群少年的领头,其有双和话声相仿的细长眼睛。
黑死牟又瞄了那群少年几眼,接着头也不回的走进暗处。
从前做为鬼加上通透的视力在夜间可谓畅行无阻,而今重为人类,照理说应当走没多久便会感到视线受阻,但黑死牟却浑然未觉,虽然疑惑,可他首先善用了此优势迅速穿梭夜路暗巷之中,他想在那群少年之前找到那只鬼。
不过奇怪的是,从方才到现在黑死牟没有闻到任何一丝可能是鬼的味道,若是有鬼或者其足迹在这附近,那麽势必会有股血腥恶气,或轻或重弥漫在这周围,他内心感到纳闷,如果自己的视力无差,那麽嗅觉应当亦同,何况百年前尚未鬼化,还是人类月柱那会在追踪鬼迹这点也没有遇过太大的阻碍。
此时黑死牟正穿过一条层叠散落着腐败木板的露天走廊,忽然一阵急促的喘息,夹杂着细微的抽泣声自前方暗处传来,紧接着他闻到了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
黑死牟循声搜索,快步走过转角,眼前是一座坍塌了大半的残垣碎瓦,而在那倾斜的檐顶底下似乎有个颤抖不停的团形黑影,他捡了根断木棍,放轻脚步缓慢靠近,然後在那团形黑影前方停了下来,完美的夜行视力让他得以看清其真面目。
那是个蹲蹲坐在地,瑟缩发抖,看起来约莫四五岁年纪的幼童,只见他双手抱头将脸旁埋在膝盖之间,在左边有个鼓鼓的锦布袋,上面绣了精致的鸟兽图案,看来价值不斐,而其右脚踝不知为何贴着一张写满文字,像是灵咒的符纸,符纸上沾染了一大片的赭红色,而在脚踝旁侧有一摊同样是赭红色的液体,方才黑死牟闻到的熟悉气味便是出自於那摊液体。
那是血的气味。
却不如食人鬼的一般恶臭,也并非人类独有的腥味,若真要相提并论,倒是与肉食野兽的更偏近些,而里头竟还夹杂着一股类似草木植物的独有味道,这是怎麽回事...还是说--
当黑死牟打算再就近探究这非人非鬼的幼童,忽然後方传来一阵急促紊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声响,在预料之中的灯笼照亮四周以前,他挨身躲了起来。
很快的来时路上便出现一群少年的人影。
「老大老大!你说的就是这处废墟没错吧?」
「老大你说那小鬼在哪个位置啊?」
「老大那小鬼长得是什麽样子啊?」
「老大老大!我们还要继续往里面走吗?可是里面好脏的,都是灰尘哪!」
约莫的五六名少年正如鲤鱼吐泡一般,争先恐後朝着被围绕在中间的细目少年吐出连串问题。
而那细目少年彷佛充耳不闻似的,收起手中罗盘迳自在坍塌的房舍面前停了下来,开口说道:「那小鬼现在伪装成了人类幼童的模样。」同样是那慢悠悠的尖细嗓音,他伸出手指着倾斜的屋檐底下,「看清楚了,就在那屋檐底下,本公子的那包银两,还有给他下的符咒也都在那里。」
闻言其他少年纷纷转头看去,接着又是一阵争相应和。
此时领在最前方的那名高个伸手将挂在後背竹篓上的红白绳索取下,在细目少年的指挥下直直往屋檐底下前进,其手中的绳索开始回旋晃动,速度越来越快,残影逐渐在半空中划线成形,在愈加大作的铜铃声响中张牙舞爪,彷佛一张坚固的捕兽网,掠取猎物蓄势待发。
可他人还没走几步便被根硬梆梆的东西抵在腰间阻挡了去路。
「嗳怎麽--」
高个低头确认的同时停下了甩绳动作,渐渐消止的铜铃声将在场众人的目光移转到了高个所在的位置上,然後是站在他正前方的,一个矮不溜丢的孩童,一脸不合宜的严肃,以及握在其手中的断木棍。
恻隐之心对前生鬼化百年的黑死牟来说是种淡薄到透明的情绪,从前刀下留命是由於看见了与自己一般追求至高强大的决心,想给予鬼血使之永生是为设法茁壮其卓越潜能,除此之外,手起刀落在血流哀嚎之间不过是司空见惯,他那狰狞的六眼金瞳眨都不会眨一下。
只是时空来到了现世,当那悚然的铜铃声响起,他看见了原本颤抖不停的幼童伸出只手将落在一旁的锦布袋紧紧拽住,那即便无能为力也要拼死守住的样子。
黑死牟自藏身处走了出来。
就算这幼童当真是个偷人钱两的小贼,那喧哗喊着抓贼的少年群不管怎麽看都像非善类。
「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啊?胆子还真大,这麽晚了还在这里乱晃,不怕被鬼抓走吗?」
高个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黑死牟没有回话,只是後退几步将幼童遮挡在了身後,说是身後,以他现在仅只七岁孩童的身形此举并没有任何实质效用,很快的便引来少年群此起彼落的嘲讽笑声。
这时细目少年将这忽然冒出的孩童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说道:「本公子刚才好像在市集上见过你,看你这装束...是哪个武士家的孩子吧?是觊觎本公子落在地上的钱两吗?」已经是条缝的双眼眯起,下颚上扬,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是不可一世的跋扈态度。
黑死牟挥了挥手中木棍,低声说道:「我对你的钱两没兴趣...但我...不会让你们伤害他的...」
「喔?你也看得见那只小鬼吗?」细目少年眉间一动,深感诧异。
黑死牟眉头轻皱:「什麽意思...?」
「这世上存在着许多妖魔鬼怪,可须要具备通灵眼的能力才能视之,比如本公子,平常人如他们则没办法看见。」
「你的意思是...在场的其他人都看不见那个...小鬼?」
「正是,所以对他们来说,在那屋檐底下只存在着装有钱两的锦袋还有染上血迹的符纸。」
「...」黑死牟沉默消化着细目少年所说的一切。
看来身後幼童在这世上的确属於鬼的一种,只是与自己前生百年所做为的食人恶鬼不尽相同,那麽他身上没有自己熟悉的气味亦是正常。
「你所说的那些妖魔鬼怪...可会食人血肉...?」黑死牟又问道。
细目少年点点头:「会,所以才需要像本公子这样的人来替天行道,将他们诛杀殆尽。」
眼前人说得大言不惭,黑死牟并未理会,只是侧头指了指後方仍瑟缩发抖的幼童,开口又道:「但这小鬼...只是偷了你的钱袋...并没有吃过人...你何须对他痛下杀手...?」
「你怎麽知道那小鬼不会吃人?」
「他身上...并没有人类的血腥味...」
「你鼻子还挺灵的嘛,确实那小鬼目前还没有那麽大的胆子攻击人类,顶多做做宵小一类的不耻之事,可谁知道他日後会不会伤人性命?何况,这小鬼已经不是第一次偷本公子的钱两了,若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怎麽行?」
「如今他的脚踝受了重伤...暂时也无法再行偷窃一类...何不你就将钱袋拿回便好...?」
「嗯?瞧你这小小年纪的竟就走偏了吗?」细目少年眉梢一扬,「身为人类的你却是站在那低等生物的一边吗?即便是武士出身也不须如此堕落吧?还是说因为是武流之辈,所以反倒无所谓沦丧了?」自认为义正严词的话语之间尽显对武士家的种种轻视。
武士向来重名轻死,更是受不得他人半点言语污辱,黑死牟敛起了双目,他握紧木棍的手腕上冒出了青筋。
「武士出身又如何...这时代的你们...不就是靠着武流之辈的保护...才得以享有这般不受喧嚣纷扰的糜烂生活...?」
「哼!好大的口气,本公子可不需要你们这些老粗来保护。」说罢细目少年向前方高个使了眼色。
接收到指令的高个收起手中绳索,下一刻竟朝黑死牟重重挥出拳头。
黑死牟迅速低身一闪躲过攻击,在高个第二次击出拳头前举起手中木棍,无须使用任何繁杂招式,只消快狠准挥舞几下,仅只一回合不到的时间,高个已被打倒在地,黑死牟的最後一次攻击落在了後颈处,导致其昏厥过去。
看了眼脸部着地的高个後,黑死牟抬起目光沉声道:「现在...还有谁想和在下这小小的武流之辈过招的...?」
剩下来的少年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後全数朝着黑死牟蜂拥而上,团团围住後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不想却在几记咻咻的闷棍声中疾速败下阵来,接二连三的哀嚎声响彻周遭。
眼看着现场情况失控,细目少年始终慢悠悠的态度骤变。
「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咬着牙的他并没有接着上前攻击,只是将双手移至胸前,开始摆弄起未知的手势。
黑死牟知道细目少年想要做什麽,而他的目标不是自己。
於是在那细目少年刚要诵念咒文,黑死牟已经飞身上前举起木棍挥了下去。
「啊啊啊!」又一阵吃痛的哀嚎声响起,接着是碰的一声,重物落地。
此时天空乌云消逝渐淡,一轮皓月高挂夜幕,皎洁澄辉如瀑布般洒落地面,明亮了原本幽暗的视野。
黑死牟回过头去,却见那倾斜的屋檐底下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幼童的身影,他愣了下,接着轻叹口气。
当四周开始安静下来,黑死牟听见了逐渐清晰的汲汲水声,是位在东边不远处的鸭川,鸭川的源头自北到南贯穿了都城中心地带。他视线穿越了遍地的碎瓦残垣,横跨过河川两岸的小桥,在尽头处是一座名为秀峰的高耸山峦,其外缘繁茂的枝芽叶脉在月光照耀下泛着惨白色冷光。
黑死牟总觉得吸引着他的未知便是在那深山里。
正当他想继续往东行,一阵缓慢却稳重的脚步声自後方传来,接着是细目少年的一声「叔叔!」求救似的哀怨嗓音与此前判若两人。
黑死牟抬起的步伐一顿,紧接着开始加快脚程。
虽说方才手起棍落的身体反应依照着前生记忆而施行无阻,可此时的黑死牟毕竟为孩童身躯,体力有限的他已经感到极度疲惫,现下突然冒出来的「叔叔」恐怕不是那麽好对付的了。
他如此心想着,却没接着听见「叔叔」安抚侄儿的慰问,只听闻一庄重沉稳的嗓音响起:「小朋友,别再往前走了,当心过桥之後就回不来了。」
黑死牟眉间一动,加速的脚步渐慢,随後转身。
最先看见的是坐倒在地,矮身躲在他人之後的,一脸哀怨的细目少年,再抬起目光,映入眼帘的是个与庄重沉稳着实相符的中年男子。
此人气宇轩昂,拥有老鹰一般锐利的双眸,衣着鲜丽端整,乌纱头冠两侧结绳珠玉成串,手持一把五芒金星摺扇,举手投足肃穆庄重。
黑死牟眼带审视,人上前一步问道:「你是真正的阴阳师...?」
闻言中年男子眉间动了动,眼中同样带着审视,而後点头回道:「我是。」
果然,与自己所想相同,黑死牟暗忖着。
毫无疑问的,若说细目少年是个空有天眼才能,实则民间不成气候的半调子灵媒,那麽眼前这位被称作叔叔的中年男子绝对有资格称得上是御前任用的正统阴阳师。
是兴盛於史书传说中百鬼夜行的平安时代,纵横京都四条八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以结印咒术斩妖除魔,保卫皇家贵族,庇护民间百姓不受魔界侵扰,能够安生立命的守护者。
「为什麽你说...过桥之後...就回不来了...?」黑死牟又问道。
中年男子观察着眼前举止言行与实际年龄大不相符的孩童,一面开口:「你可有听家里人说过关於神隐的事情?」
「...是指幼小孩童...在夜晚山间...莫名消失的传说...?」
「此事并非传说,尤其是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最容易碰到。」
黑死牟听了不置可否。
神隐乃深埋在民间各地的传闻故事,意即被神明带走之意。
在黑死牟前生做为与现在同样年纪那会便听家中人提到过,故事内容多为大同小异,为了震慑以达让小孩不随意乱跑的目的,大人们总是用藏在暗处的妖魔鬼怪将误闯山间的孩童拆吞入腹作为结尾。
随着年龄增长,还是继国严胜的黑死牟逐渐了解到,所谓的神隐大多时候不过是在地百姓们为了孩子被贩子拐走,甚至少年、成人离家出走的悲剧蒙上一层美化的说法罢了。
因此他将神隐视为无稽之谈,直到那次在月下与部属们遭遇食人鬼的攻击,然後是那人如耀日般从天而降。
从此神隐对继国严胜以及鬼化之後的黑死牟来说变成是种强烈的讽刺。
分明是被丑陋恶心的食人鬼拆吞入腹,却被人们以神隐之名称颂传之,当真愚蠢可悲至极,而甘愿成为丑陋恶心的食人鬼却终究未得其所的自己,亦是愚蠢可悲至极。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跟自己要过桥前往对岸有何关联?黑死牟心想着,莫不是指他过桥後就会遭遇神隐?
此时中年男子又开口说道:「在你身後不远处的鸭川乃是人世与魔界的分际线,过了桥便是魔界的范围,座落於该处的秀峰栖息了许多死於非命的怨灵以及食人做恶的妖魔鬼怪,你若是去了就等於是送死。」
「是这样吗...」
如果是的话也好,那些所谓的妖魔鬼怪前来正面迎战也省的他还要自己去找,不过...
黑死牟看了看眼前摇摆着金星摺扇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距离自己几步之遥,明摆着以奉劝为先,实则预备武力阻挠之姿,他决定今晚先到此为止。
「我明白了...多谢阁下提醒...」
察觉到眼前孩童打消了继续前进的念头,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人却没动半步。
黑死牟明白中年男子的意图,於是向他行了一礼,而後先行离开这荒凉的遍地残垣。
此时一股清风吹过,阵阵细碎的铜铃声自桥的方向传送过来,一大群的鸟禽自鸭川另一侧的秀峰飞窜而出,黑压压一片衬的夜空月光更显苍白,此起彼落的尖锐叫声听在黑死牟耳里彷佛来自归宿地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