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後一次的旅行。
因为冉冉从垦丁回来後又立刻住院了,虽然不是加护病房,但她似乎再也离不开医院,离不开她所谓的白色空间。
她的食道静脉曲张和肝昏迷的情况愈来愈严重,再次照了超音波,她现在只剩下一点点的肝还没硬化,必须在医院等待换肝,否则可能连夏天都撑不到,当然也不能过疲劳地画画了。
生命,在自己不愿意的情况下,被人硬生生的填上句点,她还会像之前一样开朗地笑吗?
赖狐狸也很异常,他照常来公司,照常开会做任何平常他会做的事,当然也继续看漫画大笑。
此时我就为了一个提案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他满不在乎地笑到肚子痛。
「喂,你还……」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我,「别问我!别说出那句话,因为我怎样都不可能回答你,我很好。」
是啊,我在想什麽呢?怎麽可能会好?会问这种话的人实在太白目了。
「对不起。提案我放在桌上了。」
「等等。」
「?」
「别走。」他明明盯着漫画,但表情,已经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先别走。」
他缓缓放下漫画,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其实我很羡慕你,一直都很羡慕你。」
「……」
「为什麽你能接受自己变成一个人,却还是活得那麽自在,活得那麽没有改变。」
「所以你才那麽注意我的一举一动?」
「算是吧,我想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也许失去冉冉後,我也能像你一样。」
之前那些苛刻的言语,原来都只是妒忌,但像我这样未必是好吧。
「我很害怕,很害怕哪天醒来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孤单的人,拼命守护的家,再也没有值得守护的人存在。」
「那就赶快结婚不就好了,老大不小了。」我平淡地回应。
「好啊,那你跟我结。」他也一脸平淡地说。
「你在开玩笑吗?赖大总编。」
「我从不开玩笑。」
「对啊你不是开玩笑,但是对现在的你来说,哪怕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小尹,你也会这麽说,你只是懦弱地害怕变成一个人,才会出此下策。」
「……」他依旧保持着笑容、保持沉默。
过了片刻,他才说:「也许吧。因为我想娶的,是面试那天,那样自信有希望地说着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裴礼悦。我不懂为什麽真实的裴礼悦和那天完全不一样。」
「因为那根本不是裴礼悦,那不是她的梦想。」那是妈妈的。
我不想继续谈话下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觉得有点无力。我终於明白为什麽我老是喜欢看着那麽耀眼有梦想的人了,因为从头到尾,那都不是我的梦想。我只是潜意识记住了妈妈说过的话。
把玩着桌上喝完的宝特瓶,它就像我一样,这才是真实的我。只是一个空壳且毫无重量,对空壳外的世界,紧闭着心房,谁也打不开我,而我也不想蜕壳而出。
「真实人生果然一点都不浪漫。」刚刚那场求婚戏码,换成小说应该要心跳满分、脸红满分的,怎麽会走调的变成,想哭满分呢。
办公桌上,摆着一张画,那幅画精准画出零最新小说的精华,背景是垦丁那片美丽的海岸,虽然没有画出正面,只有男女主角在海滩上的影子,却突显出整本小说散发的夏天尾巴的氛围。
这幅画一定是冉冉在民宿那晚彻夜不睡画的,刚出院,又马上出去玩,然後还夜不闭眼,也难怪她撑到了极限再度回到白色空间去。她是傻瓜吗?这麽拼命硬要出去玩、硬要画画,明知後果却义无反顾地拼命冲……我好羡慕,她的拼命。
下班後就直接去了医院,买了一堆她爱吃的肉乾,却被护理师阻止。
「小姐,病人现在肝指数很不乐观,请不要再带这些油腻的零食了好吗?」
「是……」所以,她连最喜欢的肉也不能吃了。
站在病房门口外,我突然失去了踏进去的勇气,我好怕看见虚弱的她勉强撑着笑容。
「都来了,站在外面干嘛?」零的声音从背後传来。
「我……」
「害怕的话,就逃走吧,像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他淡淡的说。
「不,我不会再逃了。」
进入病房果然看见冉冉正闭眼休息,她敏锐地马上发现有人进来,「嗨……」她咧嘴一笑,伸起那无力的手挥摆。
我扶着她坐起来,看到她这模样,胸口正隐隐作痛。
「真糟糕呢,医生说我暂时不能那样消耗精神力的画画了,他说这样我的身体会撑不下去。」
「没关系,休息一阵子又可以画了。」
「小悦,我不是笨蛋也不是小孩,我早就面对了我该要面对的,所以不需要说那些话来安慰我。」她的头靠着床头,露出难得成熟的微笑。
「要常常来陪我说话喔,现在我连肉都不能吃了,日子好无聊。」
「这袋肉乾被禁止了。」我无奈地甩甩手提袋。
冉冉忽然把手覆盖在我的手上,「不要难过。」
「嗯?」
「我说过了吧,我不是死掉,我是准备要去变成火鹧鸪了。」
「我怎麽可能会难过?你也知道我……」
「嘘。」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每次看你口是心非地说那些话,我觉得很难过,所以别说,我都懂。」
「冉冉……」我觉得鼻子有点酸,但这不可能,因为我没办法哭。可是这一刻,我是真的很不想失去她。
零从头到尾都像个不存在的人,静静看着我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严肃地聊天。
离开医院後,他提议想去我的老家看看,我有点犹豫。
「没事去我老家干嘛?」
「我可是小说家,到任何事物保持好奇是正常的吧?」
「只能去一下下。」
「谢啦,看在你如此盛情款待的情况下,我可以和你拍张合照。」
「去死。」
「哈哈。」
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来到老家大屋前,零一直吵着原来离他的租屋处这麽近,早知道就早点来了。
自从上次回来换过一次衣服後,我就没再来过。
我在厨房翻找出菊花茶的茶包,检查没过期後,又到处翻找着杯子。小时生活过的记忆就向反射神经,明明不记得杯子放哪了,却还是能凭着身体直觉找到。
泡好两杯茶来到客厅,发现零根本当成自己家到处逛,不知道跑哪去了。沿着楼梯来到二楼,发现他在以前专属於我的小书房不知道在干嘛。
书房里都还摆着一大堆经典童书和经典小说,因为孤僻爱阅读的个性,这书房是以前我最喜欢窝着的地方。
「你在干嘛?」
「在看这些藏书啊,都值不少钱呢,你的父亲真敢花。」
「你怎麽知道是我爸买的?」
「不然会是你妈?还是你?你知道这一套小说就算在十多年前也不是个小数目。」
「我知道啊。你这是大男人主义,好像女人就不会帮小孩买这麽贵的书。」但他说对了。妈死後,我才发现,她亲自为我买的只有格林童话这套。
「这里离出版社又不会很远,为什麽你不住家里呢?」
「我不喜欢太大的屋子。」
「是因为会感到寂寞吗?」
「并不是,只是太空旷有点恐怖。」
我们回到客厅坐下,珊瑚绒材质的沙发垫在冬天坐起来特别暖和又舒服,就好像被紧紧抱着一样暖。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害怕那种事情的人。」
「你现在是在采访吗?」他是职业病吧,总会做这种一连串的发问,是不是作者取材都这样。
「虽然你没住在这里,可是绕了一圈之後可以发现,这是间温暖的房子,到处都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温暖。」
「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好了,该走了。」
「也许今天就会完成。」
「嗯?」
「我说的当然是最新的原稿。」
「是吗?」
「你真的打算发行完这本原稿後就辞职?」
「对。」
「那你想去做什麽?」
「我不知道,我得重新想想我真正的梦想是什麽,感觉在出版社的这几年,都是一场笑话。」
「我不懂你为什麽这样形容自己,你手上出过不少炙手可热的作者,这绝对不是笑话。」
「的确,我曾经也很热血过呢。」出神地看着地面,我想起自己经常彻夜不眠,只为了想出一句最吸引人的封面文宣,只为了让消费者看一眼就决定买入手。
「既然这样,为什麽要放弃?」
「因为我突然想拿起剪刀了啊。」嘴角一勾,我想起冉冉最喜欢引用的动画。
他起身,「总之,别那麽急着对自己的人生下结论。你只是习惯了。」
「习惯?」
「人啊,是一种很习惯的生物,一旦习惯某种生活态度,不管那会不会让自己痛苦,久了也就会渐渐习惯跟麻木。然後会渐渐认为自己就是某种人,你也只是习惯了那个梦想,渐渐忘记为什麽那麽执着,所以觉得腻了。」
「我没有忘记,我只是突然明白执着的原因。」
他不再继续和我争论,只是笑了笑,「外面很冷,我看你今天就在这住一晚吧,明天我会把稿子拿过来给你。」
「我干嘛听你的?」我双手环胸,他说话也太傲慢了。
「因为,我猜你今晚一定会留宿。」
「什麽?」
「你可以不承认,可是当你踏进屋子的那一刻,你的表情始终在压抑着某种思念。」
「莫名其妙!我等着你明天的原稿,该是解谜的时候了,让我看看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我打开客厅里的电子壁炉,又泡了一杯热奶茶,瑟缩在沙发上,手上随手拿了一本文库本阅读。我记得以前冬天的时候,很喜欢窝在温暖的客厅里看小说。
他说我在压抑思念。
「真是自以为是。」我只是因为太冷了,懒得再回自己家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