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菲伊斯醒过来时,全身都酸痛得厉害,口乾舌燥,还有点耳鸣。
一边揉着头,一边吃力地扶着窗沿爬起身;他完全想不起来昨天发生了什麽事、自己又怎麽会躺在窗前睡着。
抱着浓浓的疑惑,就在他试图把这件事想明白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窗外有什麽在晃动,他的视线随即转过去,然後就再也动不了了。
窗外,一片火海。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用手臂用力揉了揉,然而那片火海却没有因此消失。
见鬼了!
他抓住窗沿瞪大眼睛:他的房间在建筑物二楼,火势还没烧到这,可远处的宫殿几乎都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了!
吊诡的是,即使火势汹涌、空气闷热异常,宫殿内却完全听不到人群的声音──尖叫声、奔跑声、说话声,整间宫殿就像之前他外出闲逛时一样,安静至极,静到菲伊斯忍不住开始怀疑,是不是这整间皇宫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冲出门,却没有见到那个每天监视着他的暗部使。
「喂!暗部使先生!皇宫失火了!你听见了吗?皇宫失──火──了!」
他扯开嗓子叫了好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我要偷溜罗!」
还是没有人回应。
菲伊斯暗骂一声,随即想到可能是救灾去了,这才把他晾在一边──难道一点预防他逃走的措施都不用做吗?这麽有自信他不会逃?这该不会是缇依设下的陷阱吧?
等等,缇依……陛下?
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菲伊斯没时间把脑袋里的东西搞清楚,只是依照某种本能迈开步伐,然後开始狂奔!
他必须找到陛下。
陛下在哪里、找到陛下後要做什麽,他完全没想到,但他却迫切地希望能见陛下一面,这种渴望从他被抓进宫到现在,从未如此强烈过。
可是想归想,菲伊斯还是在偌大的皇宫中迷了路;火势延烧的很快,一路上处处可见到燃烧的梁柱,还得提防头顶上崩塌的晶石门扉、扑鼻的炙热气息,甚至还可以听见各种不知明物体的爆裂声响,稍一不留神就会陷入危机。
聪明人都知道不该往火势最大的地方走,菲伊斯也知道,可当他跑着跑着,脚就像有自己的意识般,莫名其妙地选择了看起来烧得比较惨烈的道路……就在他几乎想放弃时,远方出现一个人影,让他眼睛一亮!
「呼、呼哈,你、失火了,快逃啊!」
金发的青年转过头,那是一张俊秀的脸庞,有着蓝色的眼睛,菲伊斯知道这是属於皇族的特徵,不过皇族这时候在这边做什麽?
「逃?不,不用了。」
青年彷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後又转头,凝望着远方不知名的方向:
「我答应他,会陪在他身边的。」
菲伊斯没听懂对方在说什麽,反正是不认识的人,他也警告过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知道陛下在哪里吗?」
「缇依?缇依现在应该在正殿吧。」
在跟对方确认了正殿的方位後,他又不放心地再次提醒对方赶快离开,青年只是笑了笑──那个笑容让菲伊斯觉得毛骨悚然──然後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他在等你。」
接着就不理他继续眺望远方了,菲伊斯只好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离开,转往正殿。
皇宫内部结构很复杂,加上火灾范围不断扩大,让菲伊斯几乎寸步难行;那名青年指示的正殿方向不知是真是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随着菲伊斯的逐渐深入,他几乎可以断定这附近就是火灾的起源地──这里是火烧得最凶猛的地方!
「呜哇!」他好不容易躲过一扇倒下来的门柱,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火焰,宛如火龙般将前路堵死,灼热到几乎窒息的空气……菲伊斯往自己身上丢了几个防护魔法,身後突然传来砰然巨响!
後面的屋檐倒塌了,前面又被火焰挡住;就在菲伊斯进退两难时,他赫然发现,眼前的火势虽然烧得猛烈,但若能通过这里,後方那座建筑似乎还没被烧到──如果他猜得没错,那里应该就是正殿。
他屏住气息,右手往前一挥:「Waterdragon!」
一条蓝色半透明的巨龙凌空飞出,在熊熊火焰中划开一条路,菲伊斯一口气冲了进去!
「好烫、好烫好烫!」水龙划开的路径有限,他才冲到一半就被漫天火焰逼的差点自燃起来,幸好还是顺利地冲了出来。菲伊斯一面咳嗽一面拍打身上着火的衣袍,这才注意到一个奇异的景象:
明明旁边的建筑都快被烧毁、倒一半以上了,眼前这座高耸的建筑物却彷佛与世隔绝般,完全不受影响,别说火苗,连个火星子都没燃起来──火焰只在几百阶的阶梯下乱窜,让这里跟其他早已陷入火海的宫殿群形成强烈对比。
就是这里了。
菲伊斯深呼吸,用了瞬间挪移移动到紧闭的门前,使力推开两侧的门扉。
他要找的人站在殿前王座旁,背对着他;菲伊斯注意到对方身後有一面巨大的古铜色镜子,大约两个成人高,镜面上光华流转,却映照不出任何人影。
「陛下,外面失火了。」
他走到离那个人约五、六公尺的後方才开口;当他说话时,他的声音冷静的超乎自己的想像──尽管前一刻他还慌到六神无主,可当见到这个人时,所有的慌乱都消失得一乾二净。
对方缓缓转过身;眼前的青年身上穿着华丽且精工繁复的珍珠白衣袍,深红色的披风显得庄严又沉重,银制的王冠在陛下的发间闪烁着光芒,这个人的一切都耀眼又尊贵无比──如果他脸上不是那样寒若冰霜的表情的话。
曾经,有谁也像这样站在大殿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种模糊的印象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失火了,你还能找到这里,也挺厉害。」
「因为你──」
你留下了很多线索,不就是希望我来吗?
「你为什麽这麽做?」
脱口而出的话,菲伊斯被自己口气中的质疑吓了一跳,对方却不以为意。
「因为不想要了。」
「不想要?这是你的皇宫,皇宫里有很多人;有皇族、有上王、有你的皇后和小王子──」
「那些都是假的,我不要了!」
口气激烈地低吼,菲伊斯吃了一惊,想再追问,对方的眼神却再度扫射了过来,寒冰般的眸子定在他身上,却带来一种热辣辣的疼痛。
「你是谁?」
「这里是我的『世界』,是依照『我的意志』运作的,所有的人都是我记忆中的人,只有你是不被我控制的。」
「菲伊斯‧伊瑞西,回答我,你究竟是什麽人?」
随着那悦耳却音调毫无起伏的嗓音的落下,彷佛有什麽在他脑袋中轰然炸开──有什麽正在他脑袋疯狂的苏醒、叫嚣着、怒吼着什麽;无数个画面像星星般在他眼前飞逝而过,有谁在他耳旁说话,但面前那人却双唇紧闭拒绝了自己──
『确实是利用了你。』
『灵魂受的伤无法修复的话,会死。』
『对不起……』
『你只有十天的时间。』
『我们就此分别,你走吧……』
宛如将他脑袋活生生撕裂成两半的剧痛,让他当场惨叫出声: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一片黑暗。
此刻在另一个世界中,另一个变化正撼动着一群人、甚至两个国家的命运。
当沉月祭坛内的水池发出光芒时,首先发现的是正好轮班的奥吉萨和伊耶,紧接着恩格莱尔和范统也跑进祭坛里,一群人对着水池内的菲伊斯瞪了老半天,然而光芒很快就消失了。
「菲伊斯醒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後,范统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很明显没有,不过臣相信梅花剑卫和风侍大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刚赶到的雅梅碟瞥了一眼担心的少帝,加上一句。
「唔,菲伊斯就快回来了吧?今天就是第十天了,说不定今天就……」
金发少年的话说到一半骤然停止,众人的目光跟着再次望向水池:
菲伊斯的眼睛仍闭着,然而他的身体却从四肢开始、逐渐变得半透明──菲伊斯正在消失!
「……菲伊斯?菲伊斯、菲伊斯!」
亲眼目睹到这个画面对金发少年来说显然刺激过大,他很快就失去理智想跳入水中,三位魔法剑卫急忙阻止他、甚至不得不动用联合武力──伊耶奋力制住抓狂的少帝,回头对着范统怒吼:
「联络绫侍!问一下风侍那家伙的状况!」
因为不敢擅自移动风侍,因此绫侍、违侍、音侍轮流来圣西罗宫亲自照顾风侍,不过除了绫侍外,剩下两人一个能力不足、一个是各方面都有问题,所以主要还是绫侍主责照顾,国主则每隔两天就会前来探视。
范统才刚抓起身上的通讯器,通讯器就响了──不是他的,是恩格莱尔的。
原本吵嚷的现场因为通讯器的铃声而安静了下来,原本眼眶发红的金发少年愣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绫侍?」
「少帝陛下,打扰了。」绫侍的声音低沉而凝重,随着通讯器的声音传入众人耳里:
「风侍他,正在消失。」
啪!
通讯器掉在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中被无限放大,伊耶脸孔一阵扭曲,不过恩格莱尔并没有抓狂──他就这样安静了下来,放弃了挣扎。
地上的通讯器中,绫侍的声音仍持续传出:「我想请问一下关於梅花剑卫的状况。」
没有人上前捡起,当然也没人回答;通讯器的讯号灯仍然亮着,最後还是伊耶勉强回答:
「跟你那边一样。」
通讯器那头安静了一会儿,这回传出的却是珞侍的声音:
「范统!噗哈哈哈在那里吧?让我和他说话。」
这次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到了范统身上。
等菲伊斯的视野再次清楚时,映入眼帘的是空无一人的王座和临神之镜,他想找的人却凭空消失了!
「缇依!」他骇然起身,一阵晕眩猛然袭来,他脚步一晃,却没有如预期地摔到地板上,而是跌入另一双手臂里。
菲伊斯回过头,看见缇依正皱着眉看着自己;虽然不明显,但他相信对方眼中的关心是真实的。
「缇依,我们快离开这里!」
他想起来了,全部的事情,包括在康纳西王国所经历的一切、来到幻世後的遭遇,为何此刻自己会和恋人站在这里,当然更重要的是噗哈哈哈的警告。
菲伊斯对自己竟然把这些忘得一乾二净十分懊恼,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们必须赶快离开!
然而缇依却避开了菲伊斯急欲抓过来的手,眼神中的怀疑和冷漠像针一样,伴随着他讲出的话,一字字都扎在菲伊斯的心上:
「是谁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
他又忘记了。
缇依又忘记我了!
一瞬间从他心中涌起无以名状的强烈情绪──但也只在那一瞬间,菲伊斯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这里是缇依的梦中世界,是一个没有我的世界,忘了我也没办法。
菲伊斯後退了一步,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模样:「抱歉国王陛下,是我冒犯了。」
现在,他不再是缇依的恋人,他是革命军的首领,他的任务是,带「国王陛下」回去原本的世界。
面前的人没有因为他的举动而有丝毫松懈,还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样子……菲伊斯抓抓头,重新开口:
「陛下,您刚才问我是谁,还有关於这个『世界』;就像您所知道的,我是菲伊斯‧诺曼登,革命军首领,因为某些关系成为了您的搭档。您身上发生了一点意外,现在灵魂陷入了沉睡,并在睡梦中创造了这个『世界』;我是为了带您回去才来的,如果我们再不回去,我们都会没命。」
他尽量不带入太多关於他们的关系,不过缇依没有这麽好应付,不管是哪一个状态下的缇依都一样。
「我为什麽会跟革命军首领成为搭档?我发生了什麽意外?你指的『回去』是回去哪里?」
……每一个问题都不好回答,太棘手了。
「陛下,我认为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快离开这里,我们的时间不多。」
「为什麽时间不多?我凭什麽相信你讲的话?」
又来了、这种态度又出现了!
菲伊斯硬是压下心头的烦躁,努力摆出笑脸:「陛下,这整件事情很复杂,等说完就来不及了。我建议我们先离开,只要能安全离开这里,我一定把所有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您,以我的生命和尊严发誓。」
缇依冰蓝色的眼在他身上停留了半晌,冷笑一声:「那好,只要你能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跟你『回去』。」
「我回去後的世界,跟现在你所说的『梦中世界』一样吗?父王、薇薇、毕西尔、我的皇后和孩子也在那里吗?」
菲伊斯愣住了。
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两个问题,哪怕只是其中一个。
而他的沉默对缇依来说,就是最真实的答案。
「……是吗,原来真的谁也不在了,每一个说要陪在我身边的人,都不在了啊……」
缇依转过头,步上台阶走到临神之镜前,伸手触上散发出银白光晕的镜面。
「你走吧。」
「……什麽?」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却重重地宣判了两人的命运。
菲伊斯听见有什麽裂开的声音;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你一定得回去,继续待在这里,你会死的。」
对於他的话,缇依完全置若罔闻,连眼神都没投过来一眼。
菲伊斯走上前,在距离缇依两三步前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对方。
「缇依,你一定得回去,他们都在等你。」
「谁在等我?」这次对方没跟他计较称呼的问题了,不过也没什麽值得高兴的;对现在的缇依来说,自己说的话根本就无足轻重,是生是死大概都没差吧。至少还会在意谁在等他,这点倒是令人庆幸。
「珞侍大人、违侍、绫侍、音侍,还有很多很多人!全国──不,全幻世的人都在等你回去。」
缇依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恢复成冷冰冰的模样:「我不认识这些人。」
「那只是你忘了!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你在『你的康纳西王国』里,他们不是!」
「你在说什麽?我不在康纳西又在哪里?」
等菲伊斯惊觉自己说了什麽时,那个人已经转过身来,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一失言回头就已百年身,不过他大概等不到百年了,他的人生已经快走到尽头了。
「你不在康纳西王国,我也不在。我们现在存在的世界叫作幻世,你是领导东方城五侍之一的风侍,我是西方城的梅花剑卫。」
「这是什麽意思?为什麽我和你会从康纳西王国去到幻世?你说那不是另一个国家而是另一个『世界』──」
菲伊斯握紧拳头,然後慢慢松开。
「因为我们已经死了。」
那段埋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他以为已经可以放下了,却又在每次想起时,引发一阵椎心的疼痛。
「就是因为你老是任性妄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一点都不顾其他人的心情!」
对方的神情仍然不为所动,菲伊斯甚至怀疑自己说的话到底有没有传进对方的耳朵里?他知道现在跟缇依争辩这些没什麽意义,没有记忆的事、没有记忆的人,可是偏偏都选择这样伤害自己。
他该怎麽做?他该怎麽做才能说服这个人?怎麽做才能把这个人平安带回去……
『红毛,听着。』
一个熟悉的声音赫然出现在他耳边,菲伊斯惊的四处张望,却什麽都没看到。
『今天就是第十天,你的时间到了。』
噗哈哈哈?菲伊斯盯着面前那人,嘴巴张了张──缇依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代表只有他听到吗?
已经没有时间了……
「缇依……陛下,拜托,跟我回去吧。」
他放软了语调;现在不管要他说什麽、做什麽都无所谓,只要能把这个人带回去。
那个人露出倾国倾城的绝丽笑容,然後──再次拒绝了自己。
「不。我所有重视的人都在『这里』,我不会离开。」
菲伊斯终於忍不住对他怒吼:「他们是假的!还有很多真正的、活生生的人在等着你──」
「住口!菲伊斯‧伊瑞西,我再说一次,」缇依的声音不比他小声,隔着三阶台阶,两人怒视彼此:
「我重视的人都在这里,就算是假的,我宁愿跟着他们一起死去,也不愿回到一个没有他们的世界!」
「所以我就活该吗?活该自以为是的等你、活该相信你、活该爱上你?」
他的眼前突然一片花白,视线明明暗暗闪烁着,台阶上那人有什麽反应、露出了什麽表情,他都看不清了,只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
糟糕了……他的时间已经……
他努力睁大眼睛,却只觉得头也开始疼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那个人的笑与泪,那个人愤怒的样子、气恼的样子,还有对自己露出的微笑──那些画面就这样跃然出现在他眼前,害他差点以为自己也在做梦。
每一个缇依都让他心疼又怜爱……每个都是他不顾性命、拼死爱上的人。
他居然忘记了,自己最初决定进来缇依梦中的目的……
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菲伊斯重重跌坐在地上,分不清东西南北;台街上那人的身影在晃动,好像在朝自己这边前进,耳边传来细碎的声音,但好遥远啊,他听不清……
「缇依,」他试图发出声音;双唇像铅块,喉咙乾哑到快灼烧起来了,而他不确定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见。
「对不起,我忘记你,还让你也忘记我了。」
「你一定也很痛苦,我明明就知道的,还让你更痛苦,是我的错。」
「我知道他们对你是重要的、是无可取代的,可是……活下来的人,也很重要啊。」
菲伊斯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了,只依稀感觉到那人就在自己身旁。
「好不好…….活下去,为了你曾经珍惜的,还有珍惜你的人,为了你自己。」
他好想再看一次那个人的笑容,还有那张秀丽无双的脸庞;菲伊斯挣扎着伸出手却扑了个空,就在他无力地垂下手前,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他无法克制地笑了起来。
「嘿,王子殿下,这次我可是遵守诺言了。我没有离开你……不会再离开你了。」
如果能跟你在一起到最後,也不错。
这是他闭上眼睛前,最後闪过脑海的念头。
时空往前倒转,在幻世的两国高层,罕见地全部集中在沉月祭坛内,连身为武器和护甲而不能进来的绫侍、音侍、钻石剑卫和天罗炎也都在噗哈哈哈的力量下得已进入祭坛内;众人围着那一方正发出金光的水池,以及水池前白发飘逸的仙人,等待着答案。
「只要是我国能付出的代价,请尽管开口,只要能救回风侍和菲伊斯,我都答应。」
发话者是珞侍,他面色苍白却坚定;相较之下在他背後的违侍看起来就显得精神不稳,彷佛随时都会倒下的虚弱嗓音,一开口就是忍不住的哽咽:
「救救他……救救他们,请先用我的力量吧,任何我能给的都可以,请您救救他们。」
绫侍和音侍没有开口,但眼神中有着不容怀疑的决心。
少帝等人则一片静默;伊耶双手盘胸脸色难看无比,其他几名魔法剑卫不是皱眉思索就是保持沉默,那尔西本就不太好的身体不堪祭坛磁场的影响,在奥吉萨的扶持下才勉强站稳脚步,不过他还是坚持要在这里。
此刻就是关键──菲伊斯能不能带回风侍,或者两人就此从幻世消失的关键。
被众人簇拥的白发仙人背对着他们,白色发丝顺着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层层散开、飘飞,一袭白色衣袍在半空翻腾,浑身像是浸润在一层银色光芒里,说出的话威严却残忍无比:
「本拂尘说过,这是只有那两个红毛跟金毛才能搞定的事。一旦进去金毛的梦中世界,就只有金毛能控制,回不来的话就是一起消失。事到如今,依本拂尘看来,那两个人也回不来了。」
「噗哈哈哈,拜托你──」
「不可能。」
「噗哈哈哈……」
白发仙人哼了一声,俊秀的脸庞难得阴沉了起来:「人类就是自不量力,既脆弱又愚蠢。本拂尘不会收回刚才的话,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就算是王血也不行吗?」
这次说话的是少帝,他的神情平静,但眼神早已一片空洞──伊耶紧握着剑柄,那尔西不安地低下了头──他走到噗哈哈哈身後,轻声问道:
「王血有治癒的力量,用我身上的王血,全部拿走也没关系……」
「恩格莱尔你住口!」伊耶冲着他吼了一句,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下走到自家少帝身旁,单脚朝噗哈哈哈跪了下去。
「……伊耶哥哥!」
「任何东西,任何方法,」伊耶冷然的语气中透露出决绝和他做为鬼牌剑卫的骄傲:
「除了命,什麽都可以给你,只要能把那两个混蛋带回来,老子一定狠狠修理他们一顿。」
大家安静了下来,等待面前那位仙人最後的裁决,连范统也带着祈求的目光望着他的拂尘。
好半天过去,伊耶仍旧跪在地上,噗哈哈哈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本拂尘真是搞不懂人类这种生物,自私又复杂,还很麻烦,比范统还麻烦。」
随着那庄严的声音,噗哈哈哈张开双手,身形逐渐上扬,飞至水池的正上方,低头望着底下的人类:
「本拂尘说了,不可能带红毛和金毛回来这个世界。」
他优雅地舞动双手,在水面上画出一个一个的蓝色光圈,将中间那几乎快消失的男人包围其中。
「只有他们有办法带彼此回来。」
话语落毕,他掌心下的蓝色光圈开始逐渐伸展、往上延伸,连同两国人员一起将整个水池空间给包覆在内,接着响起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有着强烈的波动;隆隆的回响彷佛撼动了整个大地,整间祭坛动荡不止,几个能力较弱的如违侍、那尔西等人更是差点晕厥:
「红毛,听着。」
「今天就是第十天,你的时间到了。」
蓝色的光柱开始扭曲、交错,接着逐渐膨胀──一阵爆炸般的炫目光芒瞬间倾盖了他们的视线,除了一大片光影外,什麽都看不见。
过了许久,光芒才慢慢消失,大家的视力也从空白恢复了彩色,然後众人的目光跟着集中到水池的中央:
原本在水池中的男人,消失了。
「不────」
违侍终於忍不住崩溃、瘫倒在地;恩格莱尔愣愣地跪在地上,范统在他身旁跟着坐下,满脸不知所措;雅梅碟和奥吉萨扶着那尔西避免他倒下,其他人则面露不可置信与悲痛──除了少数几个人。
伊耶眯起眼睛,直直瞪着水池;绫侍静静地站在珞侍身边,後者金色的眼瞳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水池。
期待?等待?不愿意接受事实?绫侍不知道珞侍在想什麽,但他还是习惯性地站在他身边,保护着他的人,也保护着他的心。
当水面再次染上一层金光时,红发男人的身影奇蹟般地出现了;从半透明到具象化,众人屏息等待,直到那个人的身影飘上半空、离开水面後,缓缓降落在大家面前。
「菲伊斯!」少帝一跃而起奔了过去,其他西方城官员也不遑多让;另一头的珞侍则是采取了相反的动作。
「绫侍、音侍、违侍,走了!」珞侍墨绿的衣袖一挥,乌黑长发在空中甩出一个圆弧;他转头掩去兴奋和焦虑,快步走向沉月祭坛的出口;绫侍扶起违侍,一行人匆匆离开。
他们要去圣西罗宫迎接东方城的风侍回来。
东方城的风侍与西方城的梅花剑卫,终於再度归国,回到他们的岗位。
三个月後──
「王子殿下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拜托原谅我吧!」
菲伊斯急急揪住正转身欲走的青年衣袖,眨巴着眼,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当初是怎麽说的?全部的公文都交给我,嗯?连下床都没办法、洗澡要人帮忙、脑袋明显还没康复的人,倒是很勤快嘛?」
缇依甩了甩手上一叠公文,上头有菲伊斯歪七扭八的字迹──那已经是他这三个月以来写的最漂亮的字了──唇畔的笑容明媚动人,却让看的人狠狠抖了好几下。
被恋人狠狠责骂的菲伊斯委屈地缩了缩脖子,讲话气若游丝:「可是你每天都改我的份改到三更半夜……」
「我喜欢写公文,不喜欢睡觉,我的身体已经康复了,我跟你说过第31次了。现在,把公文给我全部交、出、来!」
缇依生气起来还是很恐怖的……菲伊斯默默从枕头底下、棉被夹层里、床头柜里、床底下拿出好几份公文,在对方令人发寒的注视下,勉强伸手到身上的睡袍里摸了摸,慢吞吞地摸出两份公文──然後被对方劈手夺过。
正巧进来探视的恩格莱尔和那尔西目睹了这尴尬的一幕,却只是很有默契地别过头,假装没看到似的走上前打招呼。
「菲伊斯,身体有好一点了吗?不要勉强自己喔。」
「我已经好很多了,快康复了──」
「他走路走不稳需要人搀扶、写字手会抖、常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还有记性退化严重,脑袋有问题。」
被风侍毫不客气地说了一顿,菲伊斯的脸当场垮了下来:「风侍大人,後面两个是你自己擅自加的吧!别把我说的跟老人家一样,这些只是暂时的啦暂时的,我现在多数时间都是清醒的啊!」
三个月前,菲伊斯跟风侍在宛如奇蹟的力量下,从消失到重生──根据噗哈哈哈的说法,本来他们两人真的已经消失了,最後能回来是靠着强大的意念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类力量加起来的总合」,才把两人从消失的边缘挽救回来的。
当时在沉月祭坛内一片混乱,因此没人留意到,但范统却偷偷告诉他们:当噗哈哈哈施术结束後,他看见噗哈哈哈额上出了不少汗,而且他一抽走绑在菲伊斯手腕上不知是什麽的白色细线後,立刻就变回了拂尘回到他腰上,接下来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
显然,噗哈哈哈尽管嘴上不提,但他还是帮了非常多的忙;事後得知此事的菲伊斯和风侍动用了一点特权,蒐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珍奇洗发露送给噗哈哈哈。听范统说,噗哈哈哈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和精神尝试不同的洗发露且乐此不疲,还会跟他炫耀今天的香味是「玫瑰鲜露香」、「月兰花香」或「青苹果香」……
无论如何,这点小小的谢意对噗哈哈哈所提供的帮忙来说根本微不足道,但也算是尽一分他们的谢意了。
回到幻世後,风侍昏睡了三天後才清醒,第五天就可以下床走动;然而菲伊斯就没这麽幸运了──
『那个红毛本来力量就很弱,灵魂脱离了十天还能醒来就很不容易了,躺个半年一年很正常的,如果状况不好,说不定还要躺个两三年呢。』噗哈哈哈这麽说。
实际上菲伊斯也确实睡了15天才恢复意识,但在缇依梦中世界的记忆却严重丧失,且整整一个月都无法自由活动四肢,连手指都动不了;到了第二个月才能从床上坐起来、稍微移动一下身体,但大半的时间还是处於昏睡中;第三个月、也就是现在,才终於能写点字…….虽然写得歪七扭八的。
照顾菲伊斯的重责大任,自然是落在风侍头上──他强势拒绝所有人,不管是东方城还是西方城的帮忙,坚持一切照料都要亲自来,他自己也搬进了菲伊斯的房间,因此两国高层只好适度的关心、尽量减轻两人的工作量,需要离宫的任务也一律取消,希望能让两人好好休养。
不过,两人不在幻世期间累积下来的公文量还是非常可观的,因此风侍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改公文,连同菲伊斯的份一起改,也难怪菲伊斯会看不下去…….即使如此,缇依也坚决不肯让他碰公文,让他很挫折。
「陛下,我好歹也是西方城的梅花剑卫,不能食国家米粮却不做事──」
「菲伊斯的状况好很多了呢,多亏风侍照顾得好,这批公文改完今天的份就结束罗。」
那尔西瞥了眼桌旁刚刚从菲伊斯身上「搜」出的公文,皱起眉头。
「别让菲伊斯碰公文,他写出来的字太丑了,我看不懂。」
「嗯,不会让他碰的。」
「喂,你们可不可以听我说话啊!」
菲伊斯深觉自己既渺小又无力──可恶,他一定要快点康复、才不会任人宰割!
探病的客人离开後,缇依照例帮菲伊斯进行肢体康复的运动,无视对方唉唉惨叫了半小时後,才满意地点点头:
「关节的部分比较柔软了,先这样吧。晚上的份等晚餐过後再做。」
「欸────」
菲伊斯哀嚎一声,他觑着眼瞥了眼无动於衷的恋人,停止假装,趁着对方准备转身时,握住了对方的手。
「……做什麽?就算很痛也不会让你停止康复运动的。」
「我知道啊。」菲伊斯的眼神很认真:「王子殿下每次看起来都很心疼的样子,我也希望能赶快康复,别让你们为我担心。」
望着沉默的缇依,菲伊斯叹了口气,将对方拉近自己一些:「我们平安回来了,对吧?别再自责了。」
「别说傻话了!」
缇依推开他,脸色瞬息万变,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缇依转开视线:「我还有公文要改,你先休息一下,晚点我请人送晚餐进来……」
「缇依。」
感觉到手心间传来的热度,他身体一颤,垂下视线:「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别再说了。」
「我没有怪你,我是自愿的──」
「我不要你的原谅!」缇依忍不住大声了起来:
「你总是为了我付出一切,我呢?我为你做什麽了?我不是害死你就是让你受伤,一次两次三次,你差点为我丢了性命,你要这样为我付出到什麽程度才甘愿?」
眼眶有些酸涩,他却没办法压抑自己的颤抖:「如果你再也回不来怎麽办?万一你出了什麽事,我──」
菲伊斯将泪流满面的恋人紧紧拥在怀里,有些恍惚地想着,他好像害缇依为他掉了很多眼泪啊……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他闻着缇依身上淡淡的清香,不自觉又把怀中人搂紧了些。
「我害怕活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
「为了这个,我宁愿赌一把,就算得赌上我的全部,只要能见到你……只要能见到你就够了。」
「……你是笨蛋,大笨蛋。」
菲伊斯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搂着恋人,手指顺着金色的头发往下梳,一下、一下,感受着光华的发丝从指间穿过的柔软。
是真实的啊、不是梦里,这个王子殿下是真实存在这里的。
怀中传来模糊的声音,菲伊斯停下动作,专心听对方想说些什麽。
「我差点就杀死你了。」
「哪有,我可还活蹦乱跳呢,而且国王陛下的秘密小屋比我想像得豪华多了……」
菲伊斯突然全身一僵,但已经来不及了。
趴在他怀中的柔顺恋人缓缓起身──菲伊斯努力想往後退,不过在看到对方那冷冰冰的眸子时,他还是很没骨气地抖了一下。
「看来你没有忘记嘛,梦中世界的事。」
「那……那是最近,不,前天、昨天才想起来的,之前真的忘了,我发誓,真的忘了!」
菲伊斯自认不算说谎,他前一个月真的完全忘记梦中世界发生的事情了,後来才慢慢想起来;因为怕缇依自责,所以继续装傻到底,也用这个理由逃过了珞侍、少帝和其他人的追问,没想到还是被缇依套话套了出来。
缇依湛蓝的眼中有什麽闪了一下,但他什麽也没说,只是沉下脸、站起身:「我要回去改公文了…..」
「暧?等一下、等等等等啦!」
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自家恋人只要开始闹别扭就会不理自己,可是放任他自己胡思乱想一定又是一堆伤害自己的後果……天晓得缇依为什麽会这麽容易自虐呀!
就像现在,他的恋人绷紧脸狠瞪着他的模样,似乎只要自己一开口就会立刻吵起来,可是他真的不怪缇依啊,如果硬要说的话──
菲伊斯思索了一下至今他醒来後跟缇依的沟通,因为两人都刻意避开某些话题,所以有些关键的事情也确实没谈到,或许这是两人好好谈谈的机会呢?
「你在梦里又忘记我了。」
他说的话不算抱怨,只是单纯陈述事实,对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我想跟你说话,可是你都不理我,你对我好凶,还拿我兄弟的命来威胁我,你真是个可怕的国王。」
缇依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可能在强忍什麽情绪吧,菲伊斯继续说:
「你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而且你在梦中有皇后还有小王子,还有这麽多你重视的人在你身边──」
菲伊斯低下头,说不清此刻的自己是何种情绪:「可是为什麽,你的幸福里头没有我呢……」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许久,缇依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对不起。」
对方的声音随着他环上来的纤细手臂一样温柔,菲伊斯觉得能沐浴在缇依的气息里,除了幸福外大概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
「我曾做过无数次那个梦;梦里没有立因斯那个混蛋、没有神座、当然也没有那道错误的神谕,我理所当然地成为国王,接下父王交给我的康纳西王国,娶妻生子,老师和毕西尔都在我身旁辅助我治理国家──」
缇依的声音渐趋微弱:「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是我应得的,本属於我的『未来』,至少我一直这麽认为。」
是啊,如果没发生这麽多事,应该真的会那样发展吧……缇依的世界,本来跟他就没有交集,不成为敌人就该偷笑了,真成为敌人应该也只有被对方消灭的份吧。
菲伊斯下意识地抱紧对方,彷佛放手就会失去──失去这个本来就不属於自己世界的人。
「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我曾问你,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哪一方比较重要?」
「唔,就是我问你为什麽跟那个混蛋国王定下约定、你死也不肯回答的那个时候?」
「嗯。」菲伊斯觉得缇依好像在笑,虽然他自己想起那时的情况,只感到无力和无奈而已。
「死去的重要之人,我所欠下的将永远无法再弥补、欠着的情感和所有的回忆就一直欠着,再也无法还清了……」
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菲伊斯低头握住对方的手,十指交扣时,感受到对方掌心的冰凉。
「可是,时光无法倒流;即使我能回到过去也无法改变过去,父王死去是事实,但我和你的相遇又何尝不是呢?」
菲伊斯一震,双手轻轻捧起恋人的脸,在那双蔚蓝之间,忘记了言语。
「菲伊斯,我过去的幸福没有你,但是现在、未来,你都是不可缺少的,你──」
缇依脸红了红,眼波流转着莹莹光彩,修长的手指触上了菲伊斯的手。
「不会再离开我,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他没办法回话,只是捧着对方的脸庞,深深地一吻。
有你在身旁,我如何能不满足呢。
「对了王子殿下,我失去意识後到底发生什麽事了啊?我还以为自己一定死定了……」
「……」
「你想起我了?」
「……没有。」
「那我到底是怎麽回来的啊?噗哈哈哈明明说在你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你的意志,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可能回得来,你也不可能会跟我一起回来啊!」
「因为你说了那句话,所以我改变心意了。」
「哪句话?」
「不会再离开我。」
「喔──就这样?你终於也被我感动到了吗?」
「不,因为觉得你这句话莫名其妙,想说一定要找到你问个清楚,所以就跟着你一起回来了。」
还真是符合王子殿下的个性啊。
菲伊斯想着想着,不经意间瞥到恋人微红的脸庞,呆了一下,随即笑了。
「笑什麽,像笨蛋一样。」
「是是是,我是笨蛋,是专属王子殿下的笨蛋。」
他吻了吻对方的额头,心满意足地拥紧脸更红的恋人,笑得更开心了。
所以说啊,我的世界怎麽可以没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