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是在去年的春天。
那是期中考的日子，外面下着貌似不会止息的大雨。
那天我忘了带午餐便当，福利部的面包也早就被横扫而空。留在教室看着佐野和渡享用便当挺不是滋味的，而且他们看上去似乎也没有要紧急救助我的意思。所以我索性来到了图书室。
虽然我很喜欢图书室，但里头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压抑感，所以即使现场没有别人，至少我当时是这麽认为，我还是以小猫的步伐毫无目的地漫步书架之间。
虽然我姑且是个爱看书的人，但此刻却没有半本书能够挽留我的浮躁。
我就这样在图书室里散步。
我在书架间迂回，彷佛这样就能汲取所有书里的精华似的。
绕过文学小说区和杂志区，拿起了一直有在收看的杂志翻一翻，又继续晃荡。
话说到这……原来是有人在的。
在经过升学用书区时我瞥见了一张稍显稚嫩的侧脸。
当时她正踮着脚尖，以不懈的气势伸长着右手，表情因此而扭曲，却仍然构不到第五层架上的书。
「你看起来需要帮忙？」
或许是身高优势驱动的义务感，我在思考前就说了出来。
她肩头一震，以惊恐的表情转身看向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彷佛发现了可疑人物。
「啊，我是说那本书不如我来帮你拿吧。」
稍稍胆怯了的我决定重复表明自己的意图。
我可不希望下一期新闻部月刊的头条是【鬼畜高一生徘徊图书室中四处搭讪女同学！？】如此这般。
「啊，那个…第五层从右边数来第五本，谢谢你。」她慌张地说道，并略显娇羞地低下了头像我鞠躬，一头及胸的黑发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幸好没被当成变态。
我走到了她身旁，手伸向第五层书架。
身高约一百七十四公分的我在同年纪的日本国民里已经算是鹤立鸡群了。这便是我光荣地运用这傲人身高的时刻了！我暗自窃喜。
那本书上写着＜上叡大学入学考试＞。
多亏她那目测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以及略带稚气的脸庞，我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她会是学姐的这个可能性。
搞砸了。
「…失礼了！我刚刚没发现你是学姐…所以语气有点没大没小…真是不好意思！」我把书递给她之後惊慌地改变态度说道。
「千万不要这麽说啦！我才正想道歉呢…」
「嗯……？」
我被搞糊涂了。
「我刚刚的反应啊，很没礼貌吧？眼睛眯成那样瞪着你看…」
「你居然在指那个啊…？」
我不禁笑出声。
「欸……！你笑什麽啦！」
她半气半好笑地轻轻打了一下我的上臂。
「莫非…学姐你是大近视？」
「…对啦！我天生视力不好，前阵子隐形眼镜弄丢了，今天又刚好忘了戴眼镜…」她嘟着嘴，好似小孩子在闹脾气一般。
看了这幅景象、听了这串话的我愈发有兴致了。
「不是我在说，学姐…看你这样子…你其实是天然呆吧？」我边笑着边问到。由於她生气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了，我决定稍微捉弄一下她。反正她看起来很和善，应该不至於得罪她。
「你这个人……！刚刚还道歉说什麽不应该没大没小，现在却嚣张起来了？」
她装出一副教训孩子的姿态，张牙舞爪般挥舞着纤细的四肢。这些景象看在我眼里却格外亲切。
说也奇怪，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以我怕生又慢熟的性格居然能够和她进行如此活泼的对话，而她的态度也似乎颇为友善。
这样的一来一往如果看在外人眼里大概会觉得我们是熟人吧。
我莫名想维持这良好的状态。
「哈哈~抱歉抱歉一时起了玩心，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学姐见谅~」我谄媚地说出这段话，同时脸上还是挂着顽皮的微笑。
她又用那双爱睡的、双眼皮的眼睛狠狠瞪了我一下，彷佛在说「我姑且先原谅你喔！」一般。
下一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温柔的双眸亮了起来，染上了一抹鬼灵精的色彩。
似乎是在盘算什麽。
「呐，学弟，我今天的便当刚好带的是不喜欢的菜，你能不能帮我吃掉~」之後又嘟着嘴咕哝了一句「就当作是刚刚的赔罪嘛～」
以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样的要求或许有点超乎想像，不过我并不排斥。是说这位学姐感觉是怪人呢，会做什麽感觉都不违和。
话说回来，反正我本来就没有午餐可以吃。
「这倒是没有问题喔，不过学姐你不会饿吗？」刚得到一份免费午餐的我内心暗自窃喜，但当然不忘来句客套话。
「你不用想那麽多啦～我宁愿饿肚子也不要吃这种东西，话说你可不能看到菜色後才反悔喔！」
她拉起我的袖子把我带向图书室里的座位区。
桌上放着一个略显孩子气粉红色便当盒，她慎重地在便当盒前坐下，似乎是在模仿综艺节目的开奖仪式一般缓缓地将盖子打开……不出我所料，里头除了白饭以外放满了胡萝卜、小番茄和些许水煮绿色蔬菜。
然而对於早已饥肠辘辘的我而言这些都是山珍海味。虽然我也不怎麽喜欢蔬菜，不过还不至於排斥。
我就这样在她面前开始享用起了她的午餐，而她则是面带微笑静静地注视着正在享用她午餐的我。
此时正面看着她平静的脸庞我才发现，其实她很漂亮、非常的漂亮，此刻她正散发出不同於先前那种可爱的另一种气质。
我们就这样安静了好一阵子。
奇妙的是，这样安静的气氛却不尴尬，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安祥感。
我慢慢发觉自己的专注力早已不再眼前的便当盒里。我正和她正四目交接。瞬间感觉到耳根发烫，急忙撇开视线。
我还是找个话题比较好。
我不擅交际，不过我还记得渡曾和我说过:「和女生发展的第一步是一段简洁、亲切，而有魅力的自我介绍！」虽然我并不懂他所谓的「发展」是哪方面。
「啊…还没自我介绍！我叫神田隼人，请多多指教！」为了掩饰我嫣红的脸颊和耳朵，我照着渡的秘笈行动，自顾自地报上了姓名。
当时的我…似乎认为这姑且算是有魅力的自我介绍吧。
「欸～～？好好听的名字喔～真羡慕！我叫做宫城凉子，请多多指教！」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的名字好听呢…
话说，我反倒觉得她的名字给了我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我由衷地发出了这样的感想。
「宫城凉子啊……」我擅自复述了一遍。
这几个字念出来真的挺顺口的。
＊＊＊
在这之後的几周内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寻找她的身影。
令我讶异的是，在校园里看到凉子时她总是只身一人。
个性这麽开朗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总是一个人上厕所、一个人吃午餐？就连体育课时也只是换上运动服抱膝坐在球场的角落。
虽然我的行为可能听起来毛骨悚然，但每周三和五早上第二节课我总是会盯着窗外往体育场看。凉子这两个时段上体育课。
「看哪里啊！色胚！」
我已数次被数学老师如此吼道，引来了哄堂大笑。
高三上的通常是足球课，然而凉子下场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下场也都担任守门员这种不需要移动的职位。
或许是我的错觉，不过没能下场时，她的表情似乎泛着一丝落寞-----她应该是挺好动的人才对。
太奇怪了。
难道学姐的身体哪里有问题吗？
话说回来，我长这麽大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在意一个女生。
仔细回想，上高中之後除了凉子以外大概只和两个女生说过话-----班长和佐野。和班长说话的那次……我记得对话内容是:
「神田君你昨天忘了留下来当值日生喔，今天请务必记得。」
「好。」
如此这般。
至於佐野和我则是从国小同班到现在，有时我怀疑我跟她大概比和我老妈亲近-----上高中之後我们认识了渡，从此成为一个两男一女的小圈圈。虽然常常听到「两男一女的小团体肯定不是什麽纯友情」诸如此类的评论，不过我坚信我们的关系是个正三角形，无论哪个边缩短了对大家都不好吧。
还记得国中毕业旅行时男生在晚上围成一个圈圈讨论着各自喜欢的女生，不过当时尽管同学们如何逼问，我就是无法想出一个「心仪的对象」。一点共鸣都没有。我甚至找藉口离开了现场，约佐野出来两个人在街上游荡。
所以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如何阐释心中这份慢慢崛起的悸动。
不过，事实是，我真的好想再和她说话、有好多话想问她。
***
时间转动，五月的天空看起来似乎多一些新的颜色。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我对她的在意程度不减反增。
寻找她的身影已然成为我生活中的主要课题。
我漫步於校园中的频率大幅地增加，连佐野和渡都觉得我肯定出了什麽问题。
大概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这八成就是我迟来的初恋吧。
***
第二次说话的契机也是在图书馆。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在图书馆巡逻-----我时不时会这样做，大概内心颇为渴望再次和她邂逅。
这次我称心如意地在升学用书去觅得了久违的身影。
她这次坐在走道上，背靠着书架-----睡着了！？
正常来说会有人在图书室里睡觉吗？而且还是以这种姿势？在这种地方？
撇除这极为不适合的午睡场所和睡姿，她可睡得真香啊……。
虽然我舍不得将她叫醒，不过可不能放过再次和她相处的好机会，我如此盘算。
我默默地走到她旁边，在和她的肩膀只距离了五公分的位置坐了下来。我背倚着书架，头侧向右边，聚精会神地端详着这张睡脸-----我想守护这张睡脸，我心想。
就在我正看的入迷的时候，她的身体整个往左侧倒，头不偏不倚地靠在我肩上，然而还是没有醒来。
她到底有多累啊？
紧接着，肥皂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全身瞬间抽搐了一下，难道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当时的我如此滑稽地想道。
若是在此时被旁人看到，不知道他们会有什麽感想？八成会觉得我们是一对毫无顾忌地晒着恩爱的恋人吧…想到这里，一股未曾嚐过的甜蜜滋味就涌上了喉头。
初恋就是这样吗~？我静静地想，一面努力控制不让自己露出恶心的傻笑。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身旁这个只说过一次话的女孩子靠在肩上。
我全身感官的敏感度好似被调到了一百倍。
她好柔软。
*
她醒来时是一点整，午休已经过了一半了。
在我眼前的这双眼睛似乎还没有完全苏醒，正漫无目的地眨着。
约莫十秒後凉子才意识到身旁正发生的事。
「欸……？」
她看着我惊叫出声。
「神田同学…！？」
「啊…刚刚经过时看到学姐倒在地上睡着了，就想说不在这看着你很容易发生危险。」
要我说出我真正的意图以及刚刚那一连串羞耻的举动，乾脆杀了我比较快。於是我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啊……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我刚刚睡着时有没有给你造成什麽困扰？」她红着脸如此询问-----当然答案是肯定的，不过我很享受这份困扰就是了。
「痾……欸……」
「这个反应…果然有吧！我到底做了什麽啊……！」
「哈哈~没有啦，宫城学姐只是很安详地昏睡着。」
我还是选择了保守的回答方式，顺带露出了我自认「令人感到可靠」的微笑-----渡的交战守则第二条。毕竟这时候说太多也实在没什麽好处。
「这样啊……不如我请你喝饮料，作为刚刚当保镖的谢礼吧！」思索了一阵子之後凉子提出这样子的方案，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嗯…可以喔。」
虽然这样感觉不是很好，不过说到底我也不是第一次让她请我吃东西了。
*
凉子在图书馆外的自动贩卖机卖力两罐汽水之後我们在一旁的长椅上肩并肩坐下。
「学弟你不介意喝碳酸饮料吧？」
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只不过问题出现的时间点有些微妙-----毕竟她都已经买了。
她果然是天然呆吧～我心想，努力憋住不让自己露出可疑的微笑。
「当然不会喽～」我心怀感激地接过饮料。
正当我准备拉开拉环时，我发现学姐正盯着我动作中的手看。
「学姐，怎麽了吗？」
她此刻的表情显示她方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盯着我看。她似乎正在苦恼着该不该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我跟你说喔，学弟，你知道汽水在开瓶後的十秒钟内会发出营火的声音吗？」她下定决心後如此和我说道。
「营火的声音……啊。」我虽然极为困惑不过还是浅浅地点了点头。
「你肯定不相信吧～我们现在就来试试看！」她用兴奋得发亮的双眸如此对我说，一面用力地点头。
於是我将汽水瓶举到她耳边的高度，我自己也弯下腰将耳朵贴在罐子的另一侧，等我们都就定位，我拉开扣环。
我好像了解她的意思了。
来开扣环後短时间内，汽水瓶内会传来一阵阵短促的「啵！」-----这种清脆的声响，像极了营火燃烧时，木炭会发出的那种类似乾裂的声响。
话说回来，虽然的确很像，不过会注意到这种细节的人才奇怪吧……。
等声音结束时，凉子已摆好架势，脸上挂着「就跟你说吧～」的自信微笑，眼神里尽是兴奋。
「怎麽样呀～神田同学，我没骗你吧～」
她终究是说出了这句早已用表情道尽的话。
然而她旋即望向左侧的大海，原本闪烁的视线转而蒙上了一层黯淡，彷佛聚焦在比海平面更远的地方。
「好想露营看看呢～哪怕只有一次也想试试看。」
「咦？那为什麽不去试试看呢？」当时的我事不关己地如此问道，啜了一口汽水。
「唉~家里不允许啊，尤其是爸爸，他总是说得好像在外面过隔夜就会要了我的命似的。」
当然，就後来的结论而言，凉子的父亲没有说错。
「宫城学姐，难不成你的身体出了什麽问题？」
不知道是什麽样的勇气，我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直以来埋在我心中的疑问。
我自认对於生理健康状态颇为注重，会注意到她的异常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在心里将这不怎麽礼貌的问题合理化。
这时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了。
凉子率先起身。八成是想逃避我的提问。
「时间也不早了呢～神田同学，我们都该回去了吧。我可不想被老师骂呦。」
说得也是呢…这本来就不是我有资格刺探的事…对方会想逃避也是我自作自受呢。
「等……！」
挽留的话语紧紧哽在喉咙口。
「宫城学姐…我们交换联络方式吧!」
我完全豁出去了，反正要是错失了这次机会，暑假也铁定不会再见到她了吧。
「咦…？」凉子显得有些错愕，不过态度随即松软了下来。
「好啊。不过我没有用社交软体，只有邮件帐号欸…」
对於社交这档事她显得有些腼腆。不过-----就算要用书信还是交换笔记都可以，只要能和她取得联系我什麽都肯做。
凉子从口袋掏出原子笔和小记事本，飞快地写下了电邮地址後撕下来交给我。
我拿到了一串看起来没有特殊含意的英文字母。
「那就先这样喽～记得联络喔，神田学弟。」
凉子和我道别後匆匆迈步走向教学大楼，大概是避免我再度提起刚刚的问题吧。
话虽如此，不过她那句「记得联络」令我莫名地欣喜。
「到底怎麽搞的啊…」
被留在原地的我茫然地开启自言自语模式。
***
暑假就这样在一阵混乱中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