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没有抬起头来，他的眼里只有多妮沉睡的脸庞。可他知道所有的人鱼都在歌唱。
他们的歌声是多麽的动听，男声高亢悲壮女声温婉吟扬，一丝一丝像雨丝，如泣如诉，洒落在海面，敲打在胸腔节拍上。
冰蓝恍若未闻，他只是眼神涣散的盯着多妮，彷佛四周那些优美的天籁美声都听不见了。而那确实，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了。
海鸥抹去脸上的泪痕，转回来俯视那些认真用歌声启动治癒力量，企求在死神降临前一刻，力挽狂澜的人鱼们。
人鱼的歌声具有疗癒魔法，他们不曾轻易为他人歌唱。他们都知晓，伤痛不会平白无故减少，这是大自然的定律，他们仅能将痛苦转嫁到自己身上。
若是为了多妮，他们甘之如饴。
人鱼的歌声越来越响亮，他们开始在海里游动，优美的鱼尾在水面下不停摆动。他们的合音越唱越大声，越唱越激昂。人鱼天生就适合哼唱，这些声线如此婉转流畅，每一个音节都能呈现抑扬顿挫与力度之美。动人旋律能融化高山的冰雪，能柔化炙热的艳阳，能洗涤尘俗的污秽。
他们将礁岛围了起来，他们牵着手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多妮和冰蓝坐着的岛就在圆形正中央。
有人闭着眼倾注心力咏颂，有人望着天空唱出祈求的曲调。
他们都在祈祷，祈祷神蹟出现，祈祷天神垂怜。
各种不同的音质音色在空中回荡共鸣，海浪也像在歌唱，整个海洋都用浪潮为其伴奏加入合唱，声浪嫋嫋传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数百或数千位人鱼，声势浩大的浮出海面尽情引吭。
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卑微的愿望。让她活下来吧，集合我们所有人的力量，每人折损百年寿命来续延她一年的喘息也没有关系。神啊，若祢真实存在，让她活下来吧。
冰蓝感觉他紧握在手中那只纤瘦的手动了动，他抬起头来，诧异的对上她泫然欲泣的目光。
他苦涩的喊了声：「多妮……」
她微笑着，对他点点头，泪水随着动作从眼角滑落脸庞。
她的嘴巴一开一阖，声音小得像蚊蚋。冰蓝低下头去，想听清楚她在说什麽话。
她说的是『赎罪』。
冰蓝愣怔，又听她使尽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你要活着……赎罪。」
冰蓝苦笑，笑得很难看。他猛甩头，不愿答应她。
她居然不让他跟着她去，她要他活着，为他曾经杀过的人夺走的性命赎罪，以善事抵恶事，用善行偿还罪孽，直到有一天他的手不再附着血腥味。
他才不要，她凭什麽自作主张丢下他以後，还来替他决定他将来的人生意义！他不要！死都不要！
多妮没有气恼，她又笑了，她知道冰蓝会为了她这番话做到。
外表像个粗旷的硬汉，骨子里有点大男人主义作祟，内在却还像个小顽童的冰蓝，超级可爱。
沉睡了好久，终於有力气睁开眼睛後，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好喜欢好喜欢的他，她觉得无比满足。
她听见了美妙的歌声，她知道人鱼们都来了。
她听见了父亲和姊姊的声音，她知道他们流着泪为她吟唱。
活在这麽多人这麽深刻的爱里，她再没有什麽值得遗憾。
多妮轻轻伸出手放到脖子上，拆下了锁骨挂着的蓝宝石项链，交到冰蓝手中。她含情脉脉地凝视他忧伤的脸，扯开嘴唇对他微笑。
然後，她抬头仰望那轮皎洁的明月。
浓厚的云层不知道何时早已悄悄散去，大而明亮的玉盘露了出来，高高挂在天空。多妮在心中轻叹，水面上的世界好美啊。
最後的最後，她没有向他说再见。
她只是往他怀里钻，依恋的蜷缩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听着她深爱的男人为她沸腾的心跳。
最後的最後，冰蓝感觉得出来她真的走了，永远的离开了。
他无助地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深情缱绻的亲吻了她从此紧闭的眼皮。
他搂着她，抱着她，想起了她活蹦乱跳时的每个模样。
从懵懂无知的孩提时代，到他能独当一面养活她的成熟年纪，他们的缘分缠绕了这麽多年啊。
他想起当他中枪时，当他难过时，她为他歌唱，小小的身躯替他吸收他身心的苦痛，将那些折磨担在身上一肩扛。
是不是，多麽傻的女孩。
傻到让他甘愿用一辈子去好好用心珍惜的女孩。
海鸥拍拍冰蓝的肩，冰蓝抬起涕泪纵横的脸，茫然的觑了他一眼。海鸥比比海面，冰蓝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看见一张憔悴的面孔。
那张脸布满的悲怆不亚於他。那是一个父亲失去心爱的孩子以後，深深的懊悔与无能为力。他的双瞳失去色彩，他的世界全然倾颓崩塌。可他是一个国王，他还有五个同样伤心的女儿，他更有他死撑起来的坚强。
冰蓝与他四目相望，恍惚有什麽触动了他的内心，他已没有心力再去想。
多妮的父亲朝他伸出双臂时，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瞬间又溃堤。他知道他没有资格说不，他知道他不该如此自私，那是一个父亲最後的乞求。
可他真的想，能再多留她一会。再将她的手握紧，将她的触感烙印至记忆最深处去。他多想不管不顾的留下她。
冰蓝最终仍是放开了手。
他沉痛的松开她，让那个男人将她接了过去。
男人抱着亲爱的女儿，含泪抚摸她的脸颊。他还记得那些像昨日一样清晰的往事。
他曾抱着稚嫩的女娃，点亮整片大海，呼唤鱼群虾蟹排舞只为逗乐她。她憨憨笑了，他的世界在那一刻绽放出满天星辉。
他曾挥霍形象与威严，让她坐在他的肩上，对他颐指气使。他不怕成为人民的笑柄，他愿意到处炫耀他有一个海底世界最可爱的女儿。
在她每次违反规定偷溜出去玩时，在姊姊在他面前告状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庇她。在她每次探险回来，拖着伤痕累累的鱼尾躲进房间後，他担心的在她门外徘徊，从窗口偷扔药瓶进去，并偷偷观察她伤口复原了没。
她是个贴心的女儿，每到他的生日，她总会到处蒐罗稀奇古怪的宝贝，别出心裁替他庆生。她喜欢缠着他撒娇，替他搥背，窝在他怀里说她最爱爸爸，一辈子都要陪着爸爸。
这是……这是他最宝贝的小女儿啊……
噢……宝贝，爸爸好爱你，好想你……
女儿，爸爸带你回家了。
乖，不痛了，爸爸带你回故乡去。回我们的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