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个深爱的人所承受的痛,要经历过多久才能淡忘?
冰蓝不知道。甚至他想,会不会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不在以後,日子都是怎麽往前走的?他不清楚了。
每一天,天才蒙蒙亮,闹钟都还没响,他就会先清醒过来。他像个机械人一样,公事化的下了床,走进浴室盥洗,换下睡衣走出去,在清晨的海潮声中跑步。他很久没游泳了,每当他看见海,仍然会在心底升起一股颤栗的恐惧,看着看着就难受起来。他真的没有勇气踩进去,将自己再次深埋海水怀抱里。
他仍然做着简单的早餐,不出五分钟就能搞定的那种,有蛋有吐司还有水果,再配上一杯牛奶。偶尔他会心血来潮,做做中式粥品或饭团,但无论是早餐中餐还是晚餐,所有人都知道他家餐桌从来不会出现鱼。
吃完早餐後,他会做些简单的家事,一边听音乐一边扫地或拖地。外头那片小花圃的白花他没忘了天天浇水,开得越来越繁盛了。如果天气好,他会把床单被子都扛出去晒,被她宠坏以後他已经习惯睡觉时要闻到太阳公公的味道。
整理房间的时候,他会故意避开衣柜里那两大格放着女孩衣物的抽屉。那些旧物只会让他触景伤情,一看见了就要诠释三秒泪崩的演技。他把她遗留下来的东西都封存到他看不见的角落,只要别去看,只要别去想,有一天他会真的遗忘的。
他正在等候那天的到来。
志村健身体不太好,这几个月店里的工作几乎都交给他了。他来了这麽多年,在经营上早就做得比正牌老板志村健还有声有色。他唯一不喜欢的,是那些上门的三姑六婆们,总爱抓着他身家调查,问他结不结婚的事。还有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总找藉口对他大献殷勤。一下子嘘寒问暖,一下子手工饼乾、爱心饭盒……都被他的冷眼打了回去。
偶尔店里没客人,志村健会准备一人一手啤酒,大中午就开喝。他们会坐在门口那个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看着海景闲聊。感叹世事变化,感叹沧海桑田。
冰蓝这才知道志村健看起来色,但其实对女人没兴趣。他有个打小一同长大的好哥儿们,从小穿同一条内裤的那种,在讲义气的青少年时代,什麽好事坏事都是腻在一块干了。
志村健曾以为那不过就是死忠兼换帖的兄弟情谊罢了。
直到那兄弟开始交女朋友,他才隐约嗅出事情的古怪气味。
那时他还不知道什麽是同性恋,他也没想过自己有可能是同性恋。他只觉得奇怪,为什麽兄弟和他马子在一起搂搂抱抱或亲热,他整颗心都揪在了一块,难受得紧呢?
为了厘清事情的真相,他也去交了一个女朋友试试。结果女朋友比他还热情,才约会没两次嘴巴就主动凑了上来要亲他。他吓了一跳,直接把人给推开,害女朋友跌成狗吃屎。
那段感情毫无意外地以分手收场了。
他一边试探自己的心意,一边看着兄弟频繁的换着女友。有一天他喝醉了,他想说自己到底在干嘛呢?心里苦为什麽不直接说呢?於是他咕噜咕噜把剩下的啤酒都给灌下肚。
他想,藉酒壮胆也好,老子今天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喝得醉醺醺的,跑去兄弟家找他。兄弟正在房间跟女人滚床单,听见他拍门的声音,本想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可他实在是太持之以恒了,屋内亮着灯,他知道兄弟就在里面,打死他也不回去,把门拍烂也要等到他出来。
後来兄弟怕惊动到邻居,只能草率的跳下床穿上裤子来应门,两人一见面,已经喝茫的志村健直接强硬地把对方压到墙壁上,不但强吻了还对着人家上下其手。
经过这般唇齿交缠,志村健终於搞懂了自己的性向。
可是对方却从此相识不相见,躲他跟躲瘟神一样。那个兄弟很快就到外县市去打拼了,也许又结交了新的兄弟吧,反正没捎来任何音讯,连道别的话也没说一句。
志村健不恨自己那晚的冲动,但他也知道感情这方面是不能强求的。何况,人家都交了这麽多个女朋友,摆明了是喜欢女人的。他迟早得死心不是吗?
他已经好几十年没看到对方,前两年突然又听见了他的消息。可这次,却是死讯。
其实他们都这个年纪了,生死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他倒不是太难过。何况他在他心中,早成了记忆里一道模糊的影子,友情破裂的方式那麽难堪,他不是很愿意去回想。
结果人家的孙子拿着他的遗物来找他了。
志村健笑笑,灌了一口酒,「小老弟,你猜怎麽着?」
冰蓝:「你欠他很多钱吗?他孙子拿借据来跟你讨债了?」
他苦苦地摇着头,说:「他居然爱我啊。」
冰蓝哑口无言了。
志村健年事已高,眼睛眨了好几下,冰蓝不确定那是眼油还是泪水,但他知道,他不想看见向来开朗健谈的男人老泪纵横的脆弱模样。
冰蓝淡淡问:「所以他孙子拿了什麽遗物过来?」
「一张照片。」
一张放在皮夹里,藏在全家福照片後面的老旧泛黄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他和他。他们的手互相搭着对方的肩,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笑得比骄阳还灿烂。
照片後面只写了拍摄日期还有双方的名字,再加上一句──
『我爱你』
听说这张照片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在异乡奋斗的日子,听说他每回喝了酒,都要拿出来看一看解解愁。听说他很後悔自己在面对感情时选择了逃避,他不够勇敢,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喜欢上男生的事实。所以拼命在女人身上找寻一丝丝能够让他心动的蛛丝马迹。他想证明,他喜欢的是女人。
虽然证明失败,他仍然没敢反抗大环境的感情观,他娶了一个秀外慧中的好太太,生了好几个孩子,又得到了好几个孙子,最後在看似圆满的人生末途,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他始终很想再见一见志村健,可是他没有脸再回到他面前。
志村健掏出了自己的皮夹,拿出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给冰蓝看,「一张是他的,一张是我的。现在两张都在我这儿了。」
冰蓝凝视着那张照片里,两位少年明亮羞涩的眼睛。他发现爱着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无奈当局者迷啊。
他们两个在青葱少年时代,偷偷爱过,痛苦挣扎过。一个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迎合世俗。另一个面对了,失败了,最後把感情深深藏在心里。
那些回不去的时光,都留下了什麽样的叹息?
冰蓝大概知道志村健为什麽会对他剖心剖腹谈论这些。自从她离开以後,身旁的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安慰他。
也许志村健是想告诉他,求而不得的感情何其多。你还年轻,行情又好,何必陷在一个死胡同。
冰蓝郁闷的看着大海,沉沉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老头,但我觉得你多虑了,本大爷我老早就没事了。我只是还没遇到合意的女人罢了,你知道我的择偶标准是很高的。」
然後他突然觉得菸瘾犯了,便掏出一支菸点燃,缓缓抽了起来。又菸又酒的,听说这样死得比较快。
志村健轻蔑的瞥去一眼。
还说没事?
你就吹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