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你不再做遗世的一缕孤魂,
──许愿你丰衣足食、期待明日,
最後,许愿你开心笑一个。
第二年,是安顺太平──在那年的九月前是如此。
第一道天崩地裂的震荡差点碎裂了鸪县,而後大大小小的余震持续了三天,一切风平浪静混为漫天黄沙,不复见过去良景。
地震那时,白罗和百盐还在几十里外的邻县。
震波波及到此,那时,百盐还正压着他的脑袋,要他在百年树旁躲躲。
脸上倒也没什麽不安,似乎也是见识过几回而不足为奇,只说该回去一趟帮忙善後重建。
白罗也首肯,是一个行善的时机。
百盐说地震这东西一震就会震坏房屋农田,水圬闸门什麽的大概也难幸免,不过不是什麽大事,就只是啥东西都会倒。
白罗第一次见识,确实有些开眼界,然而在巨震後,紧跟着倒下的,是白罗身边的土地神。
百盐毫无预警倒下的瞬间,白罗纵然接住对方,却只有满眼比震灾更惊惧的无措。
***
不到几天,他便打听到鸪县的传闻。
山崩、地裂完全丧失夸饰的意义,可以说是相当惨烈,连土地的地界都变型。
不管百盐是否醒来,他都决定先把人送回鸪县。
但在路程的最後一天,土地神醒过来。
对正端着水要进来的白罗,说的一句是:
「我怎麽不在鸪县?!你又是个谁?」
***
土地神失忆了。稍微解释过,但碍於百盐身体处於不适,白罗便不多说,以免加深他的混乱。
可能与地界崩坏有关。好歹也生活过一两年,白罗没有不自量力去参透天机,不过还是稍微整理出一些神明们的规律,因此推测出来。
失去记忆的土地神对他并不算是客气,但依然是友善的。
端到桌边奉给土地神的茶,随手就斟了一杯推回给自己。
「呃……手自己动了。」百盐自己也颇为疑惑,但没有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养成的习惯。
什麽都想留一份给眼前的少年。
怕他没有、不要他委屈。
白罗抿了一口茶,点头说声谢谢。
隔日,便将土地神送回鸪县。
***
土地神为了地震之事正焦头烂额。
忙了好一阵,也没特别在意这个老是跟在他屁股後的奇怪凡人。
总有些凡人可以看见神明之躯,百盐只当这个巧合是其中之一。
只是百盐生性本就怕生,老是被在偷後头跟也被跟得烦了,某次闷闷地朝人喊声「一边去」之後,就很少再见到白罗。
几个月过去,总算重新整顿好鸪县。但流年不利,听说隔壁县引起了森林大火,已经烧了三日,白罗闻言,脸上有几分犹豫。
那里肯定有他可以做的事,过去土地神提过,行善不是听命行事,只有自己觉得正确,那才有真正的善意。
白罗知道那正是「该做的事」,可是总觉得……脚步沉重得他不愿移动半分。
***
并没有磨耗多少时间,当天白罗便决定前往邻县。
他前去找土地神道别。
但土地神满脸都是「到底为什麽你老是这麽轻易找到我在哪?」的表情。
果然依旧是一点都不记得。
白罗做了标准的叩首低拜,举止间只有虔诚,语气恭敬沉稳。百盐当面对信徒时总难以拒绝,虽然还是有点抗拒,但姑且是面对面着听完这个小少侠说的一段话。
简单来说,说得百盐目瞪口呆。
用萝卜救了人、旅行、行善半千个日子。
──谁?我?听你在放屁。
但少年不像是会说谎的人,百盐也没把心里的震惊当处吐出来。
「人生在世仅百年,作为神明是千万年,总有一两件离奇,也能算不奇怪。」百盐自我调解道,虽然他难以相信自己会跟人出门旅行两年。
对面的少年听了,点点头,似乎这就是他想要说的全部。只是全部说完了,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而後少年说了,自己正准备启程去邻县。
「倒是个好事的人,不过行善也不错。」
土地神看起来是没有半点踏出鸪县的意思,这点白罗还是看得懂的。
没有记忆,也就不再有陪自己的理由。
他突然回想起数年前自己第一次踏出家门下了山的情景。
独立於世、孑然一身。
「另外最後有几件事,想跟土地神交代。」
「啊?还有啊……」土地神才正想转身溜回他的秘密小庙窝个三五天休息会儿,想来也不急,何况这气氛总有些沉,还是回头答应:「嗯,你说吧。」
见土地神首肯,白罗开口道:
「我……」
因为有土地神,才知道还有能回去的地方;
每天吃饱、想着明天该如何,因为知道明天依然还有你在。
自从遇见土地神,就总是开心得笑了而不自知。
一席话在喉间没有出,空白空转须臾,才道:
「……一直都很开心。」
白罗不自觉,也不知道自己浅浅地笑了,只知自己是因为想起,才发自内心如此说。
本来觉得被土地神忘记,自己又是独立於世、孑然一身,但这才发现不同的是,这回他有了道别的对象。
因为不再是遗世的孤魂,丰衣足食、期待明日,一切都是土地神给予他。
「再见,土地神。」
「嗯……再、再见。」
百盐讷讷地摆摆手,少年浅笑分明可爱,俊朗的脸上却有稚子的纯真,只是这笑得百盐总觉得心里很笃……不,应该说是千百个不悦。
***
几天後,白罗行到了鸪县边关,却碰上了豪雨。
溃堤的溪河冲垮联外桥梁,如果要出鸪县,要不就是等三五个月桥修好,或绕道沿着河往下游的浅水分支而过,大约有是一两个月的路程。
白罗窝在客栈外的长椅,屋檐下架了个临时的小棚,棚里三三两两地塞着些人,都是被大雨阻了去路的过路人,因为客栈早已客满,只能在外头挤一挤。
客栈老板年心好,见是个孤伶伶的小少年,安安静静在角落待着,就趁人眼少时,心软特地给他偷发了布巾擦擦水。
白罗道谢後,拿着布巾也没擦,身上本就没淋到什麽雨,也不湿。
他下意识地在脸上抹了几下当是擦过,就想把布巾收起,往後说不定还有机会用。
却在这时,一个人冲进了棚子。
那人浑身湿得够透,走进棚子时每一步都从身上喷出水来,简直就是扛着爆雨而行。
白罗赶忙就将要收起的布巾往前递,头还没抬,就遭劈头一句大骂:
「你小浑蛋!居然就这样走了?不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吗?!」
土地神单手撑着腰,手指还咯吱咯吱地攒出吓人的声音,绝对是想在给他一个爆栗。
他正全身湿淋淋的,停不住由自己降得雨,无奈一路从雨中追来。
白罗一走,百盐是什麽不记得,但就是心头不爽!
不爽得鸪县乃至周围地区都下了倾盆大雨,下得邻县大夥都浇熄了。
这停不下来、还越来越猛烈的雨势,跟他满脑子的纠结简直同步调到最後都失控了。
他怔怔在窗边望了两天的雨,竟猛然想起过去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一个记忆点连结起了一整片的回忆,一下子就全想了起来。
连结回当下,土地神当场满肚子火。
你小子离开时那是什麽脸!
很开心?
分明就是一脸要哭的样子不是嘛!!
得幸亏满肚子火,大概几刻就足以把身上的水分蒸乾。
还想再骂,却见白罗起身,将手上的布巾披到自己头上。
接着拧住两个尾巴、往下轻一拉,把土地神拉了个微微垂下头,巧劲运用得宜。
白罗伸着双手、隔巾布将手捧在土地神双颊边。
虽说是在擦拭,但手法却有股不知所措的惶然。
「现在献殷勤也没用,我都想起来了,也记得你之前说什麽要交代的。就那?」百盐阻止他的手,没见过白罗这麽没头没脑地粗鲁,心想肯定整头都被搓毛了。
却不料,不准他擦头……还是哪句话刺激了白少侠,他突然张手就从腰扑住自己,头死死埋进人胸口。
「干、干什麽!现在撒娇也来不及!先前装什麽潇洒?害我回想起来都愧疚得不行,看我不揍你一顿!」
百盐作势要往怀里的脑袋砸一拳,然而对方的双手却依然没有放松力道。
「……──────…。」
白罗说了些什麽,但百盐愣是根本听不见。
反正他现在首要是想揍这个说走就走的可怜蛋,问题是可怜蛋却像牛皮糖,扒都扒不下来。
「说什麽啊?有话狡辩也先放开,还能不能好好沟通!」
白罗听见土地神气急的语调,就像是几百个日子一样,记得他的那个土地神,果然还是回来了。
白罗忍不住想,为什麽自己总是这麽地福泽满溢,於是又闷头再说了一次刚刚说的话。
──果然、好喜欢土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