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快乐!」
圆桌前的十位宾客高举着酒杯,向前来敬酒的新人献上诚挚的祝福,清脆的碰杯声後,众人仰头将高脚杯里色泽迷人的红酒一饮而尽,欢笑声此起彼落。
有别於一般女人出席喜宴场合时常选择的白色或粉色礼服,作为代表事务所前来参加客户婚礼的夏尔雅穿着一袭素雅庄重的黑色小礼服,乌黑亮丽的长发绾在头顶盘成了一个好看的髻。
在那对她其实也没看过几次面的新人前来敬酒前,她已经起身离开座位,朝自助吧台走去。
表定六点半就要开席的婚礼,为了等候宾客入席,硬是拖到了七点半新人才正式进场,等到那些无聊又老套的仪式跑完,宣布开始用餐的时候都已经是八点十几分了,此时的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後背。
她今天早上在板桥地院开庭,十二点二十下了庭,就又马不停蹄地搭着高铁赶到桃园地院开下午两点的庭,庭审却因为对造律师临时请假而另订庭期,让她白跑了一趟。
当她从桃园回到事务所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四点半,而她手边还有个今天一定要提出去的上诉状,若不是她先在高铁上把书状都准备好,一回事务所就让法务助理替她再跑一趟台北地院递状,她差点就要因此害客户赔上两百多万的违约金。
一整天忙得昏天暗地,她除了水跟咖啡以外什麽也没入口,没想到下了班也没能清闲,那群该死的合夥律师们竟然趁她白天公出时,擅自以一点也不公正的多数决指派她来参加事务所大客户汉邦金控罗总经理二千金的婚礼。
这群同事也真是处心积虑,知道汉邦金控是阳城的重要客户,她不能随便得罪,明知道她夏尔雅此生最讨厌的就是婚礼,还故意派她这个专门打离婚诉讼的律师代表参加,不就摆明着警告她不准乱拆台,顺道藉此给她一点下马威吗?
也不想想这些年来,她经手过的那些名媛贵妇以及政坛名门的离婚官司替事务所赚了多少钱?真是一群背信弃义的家伙!
拿过摆在桌边的乾净餐盘,另一手按着已经绞痛得发疼的胃,夏尔雅缓步走着,迅速瞥过吧台上琳琅满目的餐点,却发现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
果然饿过了头之後就不想吃东西了。
叹了口气,她很快地就放弃了咸食,转往甜点区。
这种上班累得死去活来,下班後还要陪笑应酬的时刻,还是吃些甜点转换心情比较符合人道精神。
见银盘上仅存的一块提拉米苏,她勾唇拿起夹子,才正伸手,余光就瞥见右方出现另一支银夹朝同一个方向而来,她愣了眼,耳边就听见餐夹相互碰撞而发出的细微声响。
夏尔雅一顿,甫抬头,便与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四目交接。
眼睛的主人,墨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起,露出了方正好看的额头,一身深蓝色剪裁合宜的西装衬出了挺拔的身段,好看的薄唇微微勾着清浅弧度,第一眼就给人气宇轩昂同时也风度翩翩的观感。
她瞅着他好几秒,似在等候他发挥绅士风度,却发现对方始终没有收手的打算,柳眉微微蹙起了不耐。
「不好意思,这蛋糕是我先看到的。」红唇勉强扯开礼貌的微笑,她语调谦和,眼神却很坚持。
「根据客观的事实,我们两人的夹子同时都碰到了这块蛋糕,你说是你先看到的,证据呢?」男人半点也没打算礼让,只是勾起更大的弧度,嗓音低柔醇厚,言语却是字字锐利,丝毫不饶人。
证据?不过就是块蛋糕还要跟她讲求证据?
夏尔雅彷佛听到什麽天方夜谭似的,忍不住哼笑出声,盯着他的眼眸转瞬凛成锐利。
「这位先生,你确定要跟一位律师讨论证据的问题?」她不甘示弱地扬起唇,神情带点挑衅,那口吻傲气凌人,一点也没有要认输的念头。
都直接呛明她是律师了,他总该知道踢到铁板了吧?
闻言,男人饶富兴致地挑起半边眉,唇边那玩味的笑容几乎快咧到了耳鬓。
「凡事都该讲求证据,既然你是律师,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才是。」他悠悠回应,完全没有被她那句警告吓唬到,眼神既光亮又自信。
夏尔雅简直开了眼界,打从她出生以来从没看过这麽白目的男人,就一块小小的蛋糕也不肯礼让,亏他还长得一表人才,怎麽连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
「你要证据是吧?好,我们就来讲证据!」
她盛气凌人地瞪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着明显愠怒的火光。
「两分钟前,我从我的座位上起身,先走到了咸食区,在那里拿了盘子,停留三十秒左右的时间,然後转身往甜点区走来,走了三步之後我就看见了这块提拉米苏,当下我就决定要它了。而我走路的速率是每秒钟两步,换句话说,早在一分二十八秒前我就决定要拿这块蛋糕了!」
红唇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长串论证,话一说完,她甚至稍微昂高了下颔看向他,气势逼人,眼神里闪烁着傲然流光,俨然已经是胜利者的模样。
男人却丝毫没有被她这股强烈的自信打倒,眼角反而弯起了意义不明的笑,幽黑的眼打量了那张高傲的小脸好半晌,才低笑着道:「容我更正一下你的说词。」
「什麽?」夏尔雅一愣,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你说你两分钟前从座位上起身,先走到了咸食区,这段步行的时间你似乎没有计算进去。如果依照你说的,你走路的频率是每秒钟两步的话,即使从最靠近咸食区的座位起算,少说都要走上十步,也就是至少要花五秒钟,因此你最快不过是在一分二十三秒前才看见这块蛋糕。」
「而我在两分钟前就已经站在甜食区的餐台前,慎重地思考着究竟要吃哪一块蛋糕作为今天晚餐的结尾,思考了莫约三十秒之後,我选择了这块提拉米苏并且朝它走了过来,因此——」
他顿了下,唇角勾起了邪佞。
「依照你的论证逻辑,这块蛋糕似乎是我先看中的,所以它的所有权应该归属於我罗?」
夏尔雅彻底傻眼。
这家伙的舌头是机关枪作成的吗?为什麽说这麽一长串话都不用换气的?还有,这里是法庭吗?为什麽她都下班了还得跟人这样为了一块蛋糕辩论看上的时点、走路的速率以及停留的时间?
把她错愕发怔而微张着小嘴的逗趣模样收入眼底,男人轻笑了声,出口又是一句任人听了都是高度挑衅的话语:「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欢迎指正。」
此时的夏尔雅已经顾不得什麽逻辑推理、三段论法,奔波了一整天还碰上这样莫名其妙的情况,耳鬓隐隐抽搐了几下後,她就听见了理智县应声断裂的声响,下一秒,气愤而尖锐的质问就这麽脱口而出。
「你这人有没有风度?不过就是一块蛋糕,有需要这样跟我一个女人计较吗?」
啊,生气了呢。
男人抿着唇闷笑了声。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女律师通常都是女性主义的支持者,没想到你的想法却很传统呀?在你的观念里,男人一定要礼让女人?」
「……」
这家伙有完没完?连女性主义都搬出来了?
夏尔雅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挤出笑容,「这位先生,我不想要再浪费口舌跟你争论,这块蛋糕如果你也没有非要不可,我们就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可以吗?」
话一说完,她用力撇过头,重新拿起夹子就要把蛋糕夹起,结果他又把她拦了下来。
「我可没说我没有非要不可。」
「……」
是怎样?多重否定句是不是?这家伙当自己是法官在写判决不成?
感觉额角青筋抽得厉害,夏尔雅紧咬着牙转过头,又看见了那万般刺眼的笑容,正当她气得准备打算好好跟他辩论一场时,身後却传来一道娇软的喊声。
「时勳啊!(시훈아!)」
一名穿着艳红色长礼服的窈窕女人踩着极高的细跟红色高跟鞋,踏着婀娜多姿的步伐朝他们的方向走来,涂上正红釉彩的唇里说着的明显不是中文,顶着精致妆容的五官也和台湾人有细微的不同。
听见这样故作亲昵的叫唤,车时勳微歛起眉,原本拦着夏尔雅的手已经悄悄放下。
「不是说来拿点东西吗?」金恩娜优雅地走至男人身边,亲密地挽上他手臂,视线淡淡扫过眼前的女人,朱红的小嘴勾起了戏谑而轻蔑的弧度。
她偏过头看向车时勳,表情是一副甜言蜜语的模样,吐出的话语却是字字讥讽:「这女人是谁呀?你的情妇?穿得跟丧夫的寡妇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来参加丧礼呢!」
大学时曾赴首尔大学当交换学生的夏尔雅听懂了这句话,脸色一阵青白。
这女人以为她听不懂韩文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当着她的面胡言乱语,还随口批评他人的穿着,到底有没有礼貌?
「金恩娜,注意你的措辞,别以为在台湾没人听得懂韩文就能随心所欲地说话。」车时勳冷着脸,口吻虽是寡淡,可原先挂在唇边的笑容已然消失无踪,薄唇抿成了一丝不苟的平直。
「怎麽?心疼她啊?」金恩娜毫不在乎地哼笑了声,接着又转头重新看向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女人,唇角勾起了媚然的娇笑:「这位小姐。」
她忽然改说中文,夏尔雅不禁微愣。
这两个人是怎样?嘴里内建了翻译软体,随时随地都能随心所欲地转换语言吗?
「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别花时间在车时勳身上吧!他呀——」语调刻意拖成了勾人好奇的长音,金恩娜缓缓倾身,将唇瓣贴在她耳边,以暧昧的气音道:「那方面的能力实在是不怎麽样呢,都跟我结婚三年了,一次也没满足过我,和这样有障碍的男人在一起,真的会很委屈呢!」
压根儿没料到会听见这样辛辣暧昧的讯息,夏尔雅惊怔着眼低抽了一口气,步伐向後踉跄了一小步,脸色倏地刷白,神情似也染上了几许尴尬。
这女人为什麽每次都语出惊人?她老公那方面的能力如何关她什麽事了?为什麽要随口把这麽私密的事情拿出来和她一个陌生人说?讲得一副她跟他之间有什麽见不得人的牵扯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从她的表情就能分辨出金恩娜刚才说了些什麽,车时勳沉着脸将她扯了回来,薄唇吐出一声沉哑警告:「金恩娜,说够了吧。(김은나그만해.)」
「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怎麽?我有说错吗?这三年来……」
「闭嘴。」他冷冷地低哼了声,眼底闪过凛冽寒光。
「呵!反正你要怎麽玩是你的事,我也懒得管。」金恩娜满不在乎地扯开笑,别有深意地深深地将夏尔雅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後,眼底浮现毫不掩饰的蔑然。
「不过你的品味是出车祸了吗?就这种黑寡妇你也行?胃口还真好!」
话说完,她甩动长发,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宴会厅中央,重新拿起酒杯,如花花蝴蝶般周旋於不同的男人之间。
在一旁将他们之间的交谈都听进去的夏尔雅顿时觉得心情纷乱,从他们的对话中她所能够理解到的讯息就是,他们是一对夫妻,却各自拥有不同的伴侣,他们之间的婚姻有名无实,是那麽变态又畸形的关系……
就跟她的父母一样。
太恶心了。这样的人真的太恶心了。
她下意识地往後退,却意外撞上了吧台桌缘,搁在桌边的夹子因而坠落,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出了响亮的铿锵。
听见声响,车时勳回过头,第一眼就察觉了她脸色不对,他直觉地上前想要关心,她却仓皇地又急退了好几步,颤抖地伸出手挡在他面前。
「你不要过来。」
不要靠近她。她这辈子都不想要再跟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
看见她眼底鲜明的厌恶,男人听话地不再向前,眉宇拧起几许皱折,神情凝重。
夏尔雅防备地瞪着他,彷佛眼前的人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那般,眼神里全是显而易见的鄙夷及不明的怨怒,浑身都是尖锐。
良久,她才终於将情绪自过往的回忆里抽离。
回过神,那个叫车时勳的男人还站在她面前,保持着方才被她拉开的距离,一步也没有前进过。
感觉出她稍微冷静下来,车时勳这才松了口气似地无声轻叹,接着又重新勾起了十五分钟前与她初见面时的浅淡弧度。
「蛋糕给你吧。」他道,抬手示意她随意享用。
「……」
这算什麽?以为她听不懂韩文,所以假装若无其事地扮演着绅士的形象吗?
「不用了。像你们这种人,我还是少接触为妙。」她挺直腰杆,明快拒绝,掉头快步离开。
灵魂腐败的人就算外表伪装得再怎麽风度翩翩,脱去了虚伪的皮囊後,内心依旧是污秽不堪,再怎麽假清高都没用,而她是绝对不可能会上当的。
「……」
像他们这种人?
看着那连背影都高傲盛气的女人,车时勳莞尔摇头,眼底淌过一丝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