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歸巢 — 歸巢

正文 歸巢 — 歸巢

九月,入秋。

「外婆!外婆!」正当玛尔塔坐在火炉前的皮椅上闭目养神时,孙女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有人寄信给你!」

玛尔塔睁开双眼,看到孙女手上拿着一封信,正快乐的手舞足蹈。「上面没有写地址欸!外婆,是谁写信给你呀?」

「乖,给外婆看看。」玛尔塔伸出右手,接过了信。白色的欧式信封,上头带了些许摺痕,中间用黑色墨水潦草的写了她的姓名地址,却不见寄件人的资讯。呀,这年头还用手写信件,想必是个相当守旧的人吧。玛尔塔一边想,一边用手缓慢地拆开了信封。在信封的後面,是另一个信封。「信里头写了些什麽呀?」小孙女好奇地爬上了玛尔塔的大腿,探头探脑。

那是一个黄褐色带着摺痕、陈旧的信封,上头画着一只简陋的飞鹰。玛尔塔用手指缓缓画过那只飞鹰,炉火映照在她的瞳孔。

「来,外婆跟你讲个故事。」

志愿入伍的队伍排得非常长,超过了军方提供的墨绿色帐篷,嘈杂的人声让本来就炎热的气温又上升了好几度。绑着马尾的玛尔塔手里抓着表单,站在队伍中显得格格不入。

「喂喂,那是个女生吧?」

「当然是女生,没看到她的胸部吗?」

「奇怪了,我以为女孩子应该在家煮饭洗衣服的。」

「女孩子来从军?哈哈哈,笑死我了,我保证她会在一周之内哭着回家。」

闲言闲语不停地钻入玛尔塔的耳里,她握紧了拳头,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应该早就要习惯了才对。或许是酷热让她丧失了自制力,此刻的她就像酝酿中的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不行,要忍耐,冷静、冷静,不要冲动。玛尔塔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从额头滑落到鼻尖的汗水上,慢慢松开了拳头。

「女孩子从军有什麽不好?军中都是男人,好不容易有马子泡,你们还在那边嫌,真是不知福。」

「会从军的女人多半不是什麽好东西吧,你想泡你去泡,我是不敢啦。」

「是啊,不检点,天晓得会不会患上什麽奇怪的疾病喔。」

火山爆发了。玛尔塔猛一回头,转向了那群不停讪笑的无赖。「喂,你们。」正当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她一脚踢向站在最前方的男子,直直的踹在他的肚子上,使他痛苦的弯下了身。玛尔塔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立刻往他的脸补上一拳,这一拳打的男子齿牙崩裂。「不是很会讲吗?现在怎麽说不出话来了?」她轻蔑地笑了一声。「原来这就是要来从军的男人的水准啊,也不过如此嘛。」玛尔塔拍了拍手,转身,却没注意到刚被她痛击的男子抄起了地上的石头,瞄准了她的後脑勺。

「我还想着这里怎麽那麽吵,原来是你们这些苍蝇在嗡嗡叫啊。」眼看石头就要离手砸中玛尔塔,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手拿凶器的男子。男子转身,望向了这只手的主人。那是一位身穿墨绿色连帽外衣、脚踩着长靴、脸上历经沧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身经百战的雇佣兵。「对女士要表现出基本的礼貌啊,正面打不过,就想偷袭?」这名佣兵缓缓的说,松开了男子的手。男子看了他一眼,扔下了手中的石头。「要……要你多管闲事啊,我什麽都没做。」说完,便拉着朋友转身离开了队伍。

「你没事吧,贝坦菲尔小姐?」

「我没事……不过,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你掉了这个。」佣兵捡起了刚刚玛尔塔打斗中掉落的志愿兵役单,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递还给她。

「谢谢。」玛尔塔伸手接下,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那个,你名字是……」

「啊,我的名字叫奈布。奈布・萨贝达。」

「奶奶,那你跟奈布後来有像我跟小兔子一样,变成好朋友吗?」小孙女抱着她刚刚从房间拿来的兔宝宝娃娃问。

「有啊,虽然我跟他的军种不同,但每次碰面都会聊几句,自然就熟起来了。」玛尔塔微笑,摸着小孙女的头。

「那你们会像我跟小兔子一样,一起喝茶吃点心吗?」小孙女天真的晃着双腿,被玛尔塔轻轻地制止了。

「我们不会喝茶,但会一起做别的事情。」

那天的训练特别累,长官的训斥也格外严厉。玛尔塔独自一人盘腿坐在营地外的草地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藉此忘记从四肢不断传来的酸痛。空气很乾燥,微微的风吹动玛尔塔额前的发丝。

「怎麽又一个人坐在这里。」站在她身後的奈布双手抱胸,双脚与肩同宽。

「没有,就是想自己思考一些事情。」玛尔塔的眼睛眨也不眨。「你说,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跟我注视着同一颗星星呢?」

「这我说不上来,但你可以先把我算进去。」奈布用脚踢着草地,扬起的尘土几乎是立刻就被风吹散了。玛尔塔没有说话,依旧看着天空。虽然奈布不是很了解女人,但他知道玛尔塔现在的心情肯定不是很好。他坐到了玛尔塔的旁边,默默地和她一起在寂静中看星星。就这样,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玛尔塔再次开口。

「你都不会觉得很无聊吗?」

「怎麽说?」

「就是我都不说话啊,这样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啊,反正我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也是啦。」玛尔塔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奈布,注意到了他胸前别着的飞鹰胸针。「看你天天别着这个,它对你有什麽特别意义吗?」

「我家人留给我的,我就一直别着了。」奈布依然没什麽表情。

「原来是这样,家人给的啊。」玛尔塔又望向了天空。

「怎麽,你想家了啊。」

「是啊,想家。」玛尔塔郁闷的说,接着却又笑了出来。「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想家。」

「不会呀。再怎麽强悍的人,都曾经是天真的孩子。想家不可耻,有家可以想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奈布幽幽的说。玛尔塔意识到自己可能戳到了他的痛处,连忙开口想要道歉,但看到奈布平静的脸,到嘴的话语便又缩了回去。

微风轻轻吹过,天上的星星照着两人。

火炉里的柴烧的劈啪作响,小孙女有些坐不住了。「奶奶,你说的故事好无聊,我想出去玩游戏了。」玛尔塔笑了笑,问道:「真的呀,奶奶说的故事真的这麽无聊啊?那麽你想听什麽样的故事呢?」

「我想听那种,打仗的故事!有飞机有坦克的那种!」小孙女挥舞着她的兔子玩偶,模仿飞行员开飞机的姿势。

「这样啊,那奶奶开始讲啦,你要乖乖坐好。」

在枪林弹雨中,真的很难分得清楚谁是敌军、谁是自己人,尤其在我军处与弱势之时,更是无法看清来者的身份。

「已经守不住了!大家撤退!」远方传来队长的呼声,奈布奋力的在沙尘飞扬的战场中奔跑。躲避子弹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祈祷自己不被射中。「队长,这个据点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真的要就这样放弃吗!」四处都是炮弹声跟哀号声,士兵们嘶吼着,想做最後一次挣扎。「撤退!通通撤退!退到战壕那边!」虽然很不想放弃,但在军中长官的命令就是一切,更何况,现在要反败为胜是完全不可能的。

打不赢这场战役,但是要能活下去。

所谓的战壕,其实就是一道低於地平线的、很深、很简陋的壕沟。奈布靠着土墙,一边重新缠绕手上染血的白绷,一边检视自己的伤口。他算是幸运的,身上没有严重的创伤,但他身旁躺着的队友几乎都中了枪。麻醉止痛的吗啡早已用光,忙碌又疲惫的军医只能到处跑来跑去,用高浓度的烈酒来麻痹受重伤士兵的感官,试图让他们不那麽痛苦。大部分士兵都是第一次来到战壕,毕竟在这场大量使用坦克、飞机的战争中,狭小的战壕显得非常鸡肋。整个空间充斥着士兵的抱怨、伤者的呻吟,时不时还能听见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闷响。

战壕就是这样的地方,阴暗、潮湿、悲戚。

「奶奶,为什麽奈布要待在这麽可怕的地方,但是你不用呀?」小孙女问。

「因为陆军的职责就是在地上做战,奶奶是空军,负责在天空做战。」玛尔塔笑着回答。

「奈布在打仗,那奶奶也在打仗吗?」

「奶奶也在打仗呀,只是在不同的地方而已。」

「你们都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一起打仗吗?」小孙女一连串的提问,让玛尔塔又想起了她跟奈布在战场上见面的场景。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碰面,却也是最後一次。

玛尔塔抓着操纵杆,试图稳定已经失去控制的战机。左翼的引擎已经被炸弹毁损,艳橘色的火焰不停地逼近驾驶舱,高温模糊了玛尔塔的视线,後头敌军紧追不舍。

「黑天鹅呼叫地面指挥官,需要地对空援助!」玛尔塔对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效的无线电大吼。再往前飞一点就是我方阵营驻紮的地区了,敌军似乎是有意把她往那边驱赶。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控制这辆飞机多久,此时的飞机机身不停震动,每一根螺丝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松脱。「黑天鹅呼叫地面指挥官!迫切需要援助!」毫无回应的无线电让玛尔塔陷入了绝望之中。

「那……那是什麽?」一名头上帮着绷带的士兵指着远远朝他们飞来的黑点。奈布坐起身子,眯着眼睛朝着士兵颤抖的手指看去。「看起来好像是我们的战机。」黑点越飞越近,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是我们的飞机!要坠毁了!」

「後面还跟着大量的敌军战机!」

大家慌成一团,惊恐的话语尾音刚落,炸弹便如雨般的从空中降下。瞬间战壕成了地狱,爆炸的震波将所有人击倒在地,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火药味侵入鼻腔,每个还活着的人都在逃窜。奈布耳边嗡嗡响着耳鸣,此刻的他恨不得能拨开四处弥漫的浓烟,找到那辆飞机。他记得那独特的黑色机身,记得那一张玛尔塔给他看的照片。照片中的玛尔塔坐在那架有着深蓝色镶边和独特黑色机身的飞机驾驶舱中,微笑着对镜头挥手。

坠地之後没多久,玛尔塔恢复了意识。她看不清周遭,剧痛从她的身下传来,原本应该是驾驶舱壁的金属扭曲变形,压在了她的双腿上。飞机的残骸发出危险的劈啪声,机油从破裂的油箱中流出,随时都可能被火星点燃。玛尔塔挣扎着想要脱困,无奈怎麽样都无法克服压在她脚上的重量。她闭上眼睛,想起了老家的父母。

「玛尔塔。」熟悉的声音。玛尔塔睁开眼睛,看见奈布气喘吁吁的脸。「奈布?」

奈布没有说话,快速的扫了一遍玛尔塔身处的险境。引擎已经快要爆炸,他有的时间不多,必需尽快让玛尔塔脱困。他一边用脚卡住玛尔塔和驾驶舱壁之间的缝隙,一边用双手环抱住玛尔塔的身体,奋力想把她拉出驾驶舱。玛尔塔的双脚已经失去知觉,但剧烈的拉扯再度刺激着她的神经,使她忍不住失声尖叫。引擎发出可怕的燃烧声,围绕两人的飞机残骸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爆炸。奈布知道,这是他的最後一次机会,最後一次能救出玛尔塔的机会。

突然,玛尔塔脚上的压力消失了。她被抛了出去,重摔在地上,舌尖尝到了泥土跟血的铁锈味。

「奈……」她开口,却发现奈布不在身边。她惊恐的扭头,正好看见了残骸在她身後迸发出火光。

玛尔塔逃出了牢笼,救她出来的奈布却留在了里面。

泪水滑过脸庞,在她满是鲜血的脸上流下了两道晶莹的水痕。玛尔塔张开手指,手心躺着奈布在最後一刻塞给她的老鹰徽章。

玛尔塔不发一语,望着炉火劈啪的烧着。小孙女轻轻地把头靠在奶奶的胸口,也没有说话。祖孙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奶奶?」小孙女试探的叫了一声。玛尔塔用手指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理了理额旁的头发。「乖,奶奶给你一样东西。书柜中间那层有个小盒子,去拿过来。」

过没多久,小孙女双手捧着盒子回来了。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个已经生锈斑驳的老鹰徽章。玛尔塔拿起徽章,轻轻的别在小孙女的胸前。

「总有一天,你会离家、会有自己的理想。总有一天,奶奶也会离开你,到另一个世界去。如果想家、想奶奶的话,就摸摸这个徽章吧。要记得,虽然家人跟朋友不在你身边,但他们会一直在你的心中。」玛尔塔慈祥的摸摸小孙女的头,「去玩吧,记得天黑以前要回来喔。」

玛尔塔望着窗外小孙女快乐玩耍的身影,嘴角漾起了幸福的微笑。小孙女胸前的徽章反射了夕阳的余晖,一闪一闪的。

「谢谢你,奈布,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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