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见天日的阁楼深处难免粉尘弥漫,但凡人员走动引起动静,便会飞旋飘落於祭坛火烛之上。
分明无风,蜡烛星火仍旧不时激起炸裂,连带两人倒映在墙上的影子,跟着摆荡起伏,宛如他俩正置身狂风暴雨之中,身影破碎跌宕。
幽静之中,胡靖徽低沉嗓音,终於出现压住康蓉逐渐凌乱的吐息声。
「你既然是考古团的一员,应该知道里头埋着的是什麽人吧?」
墓主是什麽人?
到了胡家之後,康蓉的注意力全在胡家人的怪异举动上,哪里还记得原身本来到这里的目的?
皱眉,她仔细搜寻原身的回忆,好一会,才犹豫地说:「似乎是一个皇帝?」
再多的,即便是为了开启墓室,对皇帝生平特意研究的原身都不清楚。
关於那座墓地,无论是建造墓地的过程,甚至是他的主人,那个草根出身,造反成功的一代枭雄都没有过多纪录,要不是墓地确实存在,恐怕没人会知道曾经有那麽一个皇帝。
往前几步,胡靖徽从她身後走出,与她并肩,一起看着被白烟完美包围的木牌,「外人查不到资料,胡家人却十分清楚那个墓主纪录稀少的原因。」
原来胡家人的先祖曾经是墓主的心腹,却因为外人的怂恿,在墓主初登帝位,根基不稳的时候,暗地施加手段,再度推翻长久征战,已经心力交瘁的他。
历史多由胜利者写定。後人只知那皇帝最後不知所踪,新帝迫於大局要紧,在短短时日内,踩着那皇帝征战开辟的新朝上位。
却不知道,那个皇帝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的心腹,为什麽能轻易断却几年征战的感情,暗地作祟毁了一切。
死不瞑目的帝王,让整座墓地怨气冲天,凝结出最为强悍的诅咒,但凭新帝放了再多陪葬,请来多位高僧一齐超度都没办法化解。
听了故事,康蓉有些唏嘘,也仅此而已,毕竟事过境迁,多少年过去了,再多探讨都没法挽回什麽。
偏头,她看向半垂下眼,侧脸阴影零碎散落,整个人显得黯淡的青年:「这跟你被祭祀有什麽关系?」
苦笑,青年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兀地转开话题。
似乎又有些发冷,他的手指不自觉贴上衣襟,这才恍惚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没有穿着那件滚毛斗篷,没法再凭藉高高竖起的领子,留住阁楼内稀罕的暖意,「我说到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康蓉茫然:「奇怪?」
胡靖徽诡笑:「既然胡家人都背叛了墓主,又怎麽会自愿替他守墓,不去享受协助新帝上位的荣华富贵?还一守这麽多代,凭什麽?」
还活着时都不能完全得到胡家人的忠诚,怎麽人死了,胡家人反而会替他守墓?
猛一激灵,几乎是胡靖徽刚说完,康蓉脑中瞬即闪过自从到这宅子後,耳边不曾断过的传闻。
「看来你猜到了。」青年叹息似,话音极轻,却极重地打在康蓉心上,引来震颤,「就是因为墓主对胡家人下了诅咒。」
新帝同样造反出身,并不怨怼推翻他上位的新帝,而是将所有不甘全指向内贼,恨对方的卑鄙作祟,恨对方的不知满足。
种种累积的不甘愤怒,在新帝替他封棺那日,化出最强大的诅咒,自此烙印在胡家人身上,成为枷锁,使他们只能代代守护墓主,祈求他的原谅。
胡靖徽问:还一守这麽多代,凭什麽?
至始至终,让胡家人甘心臣服的,凭的都不是所谓忠诚,而是最阴暗且狼狈的恐惧感。
眼神恍惚,胡靖徽说:「最开始,胡家先祖还不把墓主的诅咒当一回事,一直到胡家诞生出一个体质怪异的婴儿,他们才发现不对劲。」
听到体质怪异,康蓉瞪大眼,目光不由自主锁在青年身上。
不受她的注视干扰,胡靖徽继续说:「没人知道那个皇帝到底对胡家下了什麽诅咒,但自从那个婴儿出生後,胡家人便波折不断,家中人士诸事不顺,甚至陆续遭逢意外身亡。实在没办法,他们才辞去官位,整个家族搬到墓地,自愿成为守墓人赎罪。」
胡家先祖本以为举家搬到墓地,就算对先帝妥协,能换来家族和平。
但几年过去,那婴儿前脚由於天生体弱,耐不住陡然侵袭的风寒去世,後脚又蹦出一个相同体质的新生儿。
除非他们决定断子绝孙,不再孕育後代,不然那异状连产检都查不出,他们根本防不胜防。
故事听到这,康蓉大抵能明白胡家人对胡靖徽嫌恶,却又只能捧在掌心呵护的理由了。
对胡家人来说,每一个体质怪异的新生儿,都象徵他们无论如何努力,诅咒仍旧死死跟随,一代一代,不见尽头。
即便是骨肉血亲的羁绊,也无从抵销数百年来,胡家人对体质怪异者因为恐惧而生的厌弃,又同样因为恐惧,不得不妥协保护家族异类,就怕轻易舍弃他,会让诅咒情况更加恶化。
难以想像过去几年,胡靖徽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康蓉喉头发涩,艰难地说:「就算是这样,你们现在能躲到山中,不就代表已经有能力抵抗诅咒,才不用留在墓地那边,不敢移动?」
她本以为是安慰人的话,胡靖徽却瞬即脸色发青,衬着一旁的红烛祭坛,整个人有如鬼魅,「的确是找到办法了,还就在你的眼前。」
眯起眼,青年整张脸泡在忽然浓烈涌出的白烟中,香烟弥漫,再好看的五官轮廓都糊烂一团,叫人看不清情绪,「他们认为诅咒中心,与力量源头全来自那些新生儿,只要主动把他们当成祭品,让他们长年维持在一个虚弱状态,自然能压制灾厄的影响,不至於再次家破人亡。」
比一刀两断更加可怖。
他们要的,是那个初见世界的生命,从心跳开始那一刹那,所见所闻全困守於大宅,接触的全是板着扑克脸,对他不理不睬的人。
一点一滴,将他们本就较常人脆弱的身体,生生耗死在阁楼之内。
──彷若对那些孩子越狠,将他们踩得越低,越足够表明他们赎罪的决心。
他们怕诅咒吗?
怕的。
对於血脉传承的孩子,他们爱吗?
爱的。
知道每一个孩子都是无辜的吗?
知道的。
但那又如何?
又能如何?
好不容易家族数代的悲惨命运有了解套之法,他们选择蒙起眼,死活掐着求生之路,坎坎坷坷走下去。
即便,那所谓的罪孽,本不该全由那些生命背负。
先前带动的飞尘随着两人像根柱子牢牢定在原地,渐趋平缓,橘红烛火终於能停止扎眼的摇晃闪烁,原本粉碎的阴影聚拢成块,将胡靖徽的脸庞一分为二。
明暗两色在青年身上紧密相接,让他彷若陷入流沙的旅人,半身已浸入困顿黑暗之中,紧攒着余下光亮,孱弱呼救。
「我想活着。」他说,用渴望的语气,坚定地说:「一次也好,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感受一次,真正属於自由的日出,到底有多耀眼。」
总算,他亲自剥开自己的乖巧外壳,将里头执着决绝的面目,悉数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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