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在医院的候诊区，我不停地看着手上的腕表。
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而现在却刚过正午。
「真是的……那家伙，连在这种时候都给我迟到……──」
但，我却甚至还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身边。
尚未显示「已读」的几条讯息，静静地躺在我俩的聊天室中。
医院的候诊室里，轮椅、拐杖、和各式各样的点滴架来来去去，一张张病恹恹的脸孔充斥着整个空间。
我扫视着那一张张看似相异、却又千篇一律的陌生脸庞，想要寻觅一张熟悉的面孔。
却突然发现，在茫茫的人海中，等待一个特定的人，原来是这样的难熬。
怎麽好像……跟我们约会的那天，是不是有着几分像啊？
我叹了口气，看着柜台上跳动的数字小挂幕。
黑底的红色电子数字不定时地跳动着，女音的室内广播唱号着、等待着的病人一个个轮流进入诊间。
『来宾，８６号，请到三号柜台报到……──』
「啊……就快轮到我了……」
我看了看手上的号码牌，只剩下一个号码。
怎麽办？
辰陞怎麽到现在还没来啊……
我该继续等吗？
「……」
我犹豫着。
这麽重要的事情，我想，还是要让他能一起参与到吧？
毕竟，那天在电话中，辰陞也说了。
──要陪我一起面对的──，不是吗？
我一次次地看向透明的玻璃自动门外，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个期盼的身影。
被我撺在手中的号码牌，早已皱成了一团。
『来宾，８７号，请到三号柜台报到……──』
啊，轮到我了。
我颤抖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一下。
『──８７号来宾，请至，三号柜台，报到……──』
候诊室的广播又重复了一次。
辰陞……你到底在哪里……
明明，我和诊间之间，仅仅五步七步的距离罢了。
明明，不过是拿掉一个自己腹中的胎儿罢了。
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即使一个人独自处理，不用辰陞陪着我，也没关系吧？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才对啊……
但，我却只是怯懦地呆坐在椅子上，听着柜台的小姐，连续地唱着自己的号码。
自动玻璃门之外，那个期盼着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
『……──来宾，８８号，请到三号柜台报到……──』
见现场没人反应，柜台的助理小姐也没有多浪费时间，便接着唱号了下去。
隔壁两排的一个座位上，一个目测年纪比我还要小一些的女孩子，挺着一个大肚子缓缓地走进了诊间。
──哇……这麽年轻就怀孕了啊……──
我在心里暗暗地感到诧异。
这麽看起来，她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她的男友呢？
也是迟到了吗？
「……」
啊。
别人家的事情，我到底管那麽多做什麽？
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下腹，我缓缓站了起来。
走到候诊室角落的一个垃圾桶前，我把手中过号的号码牌给扔进了垃圾桶、再重新走向柜台，抽了一张新的号码。
「１２８号……」
我看着新的号码，在心里默念着。
於是，我又重新回到了等待的对列当中。
又多了三十几个病患看诊的时间。
在这段「缓冲」的时间内，辰陞会出现吗？
「为了等人出现，而不停地用排队的方式打发时间啊……」
干得出这种蠢事的人，大概也只有我了吧……。
过了不知道多久，方才的那个女孩子走出了诊间。
她用双手环抱着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
看起来，少说也有六个月八个月了吧？
但为什麽，在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半点的惆怅、抑郁、甚至是落魄？
明明，她只是独自一个人地站在那里，身边却没有任何的陪伴？
无论是男友、家人、亦或是朋友，
在她的身边，这些都不存在。
那个目测约十七、八岁的女孩，她只是一个人，孤拎拎地站在那里。
但是，他却在笑。
为什麽？
为什麽，她还笑得出来？
「……」
我不知道。
明明，「怀孕」的这件事情本身，应该是相当难受的才对啊？
我的眼神始终落在方才那个走出来的女孩子身上。
那个女孩子，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可想而知的是，底下的胎儿正在她的子宫内安稳地成长着。
但那个女孩脸上的表情，却像是相当地陶醉一样。
为何，她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到底，从自己的那份感情当中，得到了些什麽，能够让她如此心满意足？
而她的那个男友，
那个连在自己的女朋友来到医院看诊时，却无法陪在她身边的男友，
在他们的那段感情中，又给了她什麽？
我不知道。
但这样的落差，却着实让我感到一阵不愉快
柜台上方的数字小挂幕，红色的电子数字跳动了一下。
下一个挂号的病人紧接着走进了房间，诊间的金属房门重新关上，候诊室再次恢复了宁静。
原来，「怀孕」，其实是件能让人如此满足、醉心的事情吗？
幻思着成家之後的温馨日常、想像着和心爱的对象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可是，这些正面积极的情绪，为什麽，在我的身上，却感觉不到？
一如自己原先的规划，我让自己怀孕了。
但，然後呢？
我得到了什麽？
我想得到的是什麽？
再来又要怎麽办？
我不知道。
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失神的我猛然拉回到现实。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辰陞的头像显示在亮起的手机萤幕上。
「喂？喂？你人在哪？！」
我赶忙按下接听键、将手机靠向耳边，
『喂？佳雯啊？』
见到了熟悉的声音，我感到一阵安心，
「你怎麽到现在还没出现？到底跑去哪里了？！」我对着话筒便是一阵大吼，连候诊室里的其他病人也都一起看了过来，
『……──我们先不说这个了。』
辰陞没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胎儿处理得怎麽样了？到底打掉了没？』
「啊……还没啊，因为──」
『啥？还没？』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辰陞打断。
那语气中，明显还多了点的不耐烦。
「我、我还在等你过来……──」
我的语气有些怯懦。
我想听到辰陞的话、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让我能相信，他是还在乎着我的。
想听见他关心我的话语、想看见他为了我而焦急、而担心的模样，
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
可是，我却又发现。
发现自己很害怕。
很害怕听见辰陞的声音。
如果、
万一，
我却找不到任何一点迹象、一点细节；能够让我说服自己，辰陞是还在乎着我的呢？
一直以来，我总告诉我自己，这个男生是还很重视我的；只是他可能不晓得怎麽表达──
『唉呀，我很忙就没有要过去了啦，你就自己看个医生、吃个药流掉就好了啦！』
「可是──」
我还想抢先说些什麽，但辰陞却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这种事情也要陪？』
──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好像还听见了，这样碎念的声音。
「我……」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吧？
怎麽又……──
『之後看看到底花多少钱吧你再跟我说，我跟你一人一半。』辰陞一面理所当然地说了下去，
啊。
辰陞还愿意帮我分摊一半的金额呢。
「……」
真是太好了。
果然，在他的心里，我还是占有一定的分量的吧？
他会愿意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出来分担我的花费……──
──啪！──
我彷佛听见了，自己的心里，有什麽东西断裂了的声音。
──明明只要……──
明明只要，
一直相信着这样的「现实」，就可以了。
明明只要，
继续用这样的方式，说服自己、这个男生还是相当替我着想、珍惜着我的。
明明只要，
继续这样欺骗自己、活在这样一厢情愿的粉红泡泡中……
「……你可以，全出吗？」
拜托……
就当作是我的任性也好……──
「──这笔堕胎的费用……全出，可以吗？」
『……搞什麽？堕个胎不是也才几千块？你没钱了？』
电话的那一头，却传来了嫌弃的声音。
「……」
不。当然不是。
这点钱，我当然花得起。
可是，为什麽你却连这几千块，也要跟自己的女朋友计较？
就当作，
是我的任性也好……──
你能不能，为了我，在这个节骨眼，
乾脆一点地负起全部的责任……？
──求求你……让我还能……、──
我的声音，竟然哽咽了起来，
──让我还能、还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让我能相信，──
让我能说服自己，辰陞是还在乎着我的。
关心着我的他、为了我而焦急的他、担心着我的他
我想，再一次看见这样的……──
『──开什麽玩笑？』
辰陞打断了自作多情的我，
『不就是做爱而已吗？你不是也有爽到？』
──凭什麽叫我全出？！──
电话里，传来了辰陞的吼声。
『她妈是你的身体在怀孕，又不是我。自己身体有问题我说还要帮你出一半钱、我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吧？你还想怎样？』
「可是……」
『她妈你挖鼻孔是手指在爽还是鼻孔在爽？』
脑袋，
『你的身体我说要帮你摊一半钱，你好意思跟我多要？我连孩子是不是我的都还不知道咧？！』
一片混乱，
『天晓得我人在这边读书的时候，你是不是都上了其他谁的床啊──』
是什麽奇怪的情绪，梗在我的胸口。
我想把它呕出来、但却办不到。
「喀──」
我挂断了电话。
我想哭，但却哭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乾吸着空气。
我想笑，但却笑不出来；只是像个白痴一样地仰看着天花板发噱。
「……」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为什麽，明明我已经这麽努力了，辰陞却好像还是越走越远了？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
我到底还有哪里做得不够？
揉烂了手中的号码牌，我发狂似地冲出了医院。
大概，是我太不知足了吧？
是我想要测试这段感情、才会让一切沦落到这里的吧？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故意换走了那罐该死的避孕药，
如果，我没有告诉辰陞，我怀上了这个该死的孩子，
如果，我就认我就认分一点，低调地把孩子拿了，
是不是，这一切还会有转圜的空间，
辰陞，也不至於这样对我恶言相向？
是这样的吧？
都是我的错。
嗯。
是我自作自受的吧。
但是，我又做错了什麽？
我感到有些哽咽。
想要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声音来。
现代问题要有现代手段。
想要保住所谓的幸福，尽管方式极端了一点，可难道错了吗──
我像个疯子一样，漫无目地跑着。
下腹多出来的重量，让我的步伐越发混乱了。
但我没有停下。
我跑过市街，尽管撞到了好几个路人，
但我没有停下。
这副怀孕之後的身体，我的体能早已大不如前，跑没几条街便感到气喘吁吁、胸口传来了一阵阵的剧痛。
但我没有停下。
我没办法停下。
我甚至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我只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地前进着，追逐着那个连自己都不晓得是什麽样子的目的。
好累。
汗水从我的额角滑落。
好渴。
但我没有停下。
我想逃离这里。
去哪都好。
我想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好可怜。
但，这一切的结果，不正是因为我的一厢情愿才造成的吗？
我又怨得了谁？
直到我不停跑动着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了自己的重量了，
我跌坐在路旁，大口地喘着气。
──都是我的错……──
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那该有多好？
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回复到平常的样子。
然而，下腹还包裹着什麽东西的实感，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绝望的我，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都是我的错……──
我坐在路边，用手环住双腿、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之间，啜泣着。
怎麽办？
辰陞，这是抛弃我了吗？
曾存在於我心中的那些憧憬，像是那些我俩之间关於未来的规划、或是关於成家立业的美好画面，
曾经，我觉得自己和这些理想之间的距离，应该不至於太遥远。
但现在，我却觉得它们是那麽地遥不可及。
为什麽，明明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
到了我手上，却会搞砸成这副德性？
──都是我的错……──
突然，我又想起了，那个在候诊室里见到的、年纪比我还小的怀孕女性。
想着她脸上的那副陶醉的表情，「怀孕」本不也该是这样、令人陶醉和满足的一件事情吗？
最甜蜜的负担？
但在我身上，却一切都变了样──
──都是我的错……──
「……」
我痛苦地抱着脑袋，想把这些脑中的杂音给赶出去。
如此自怨自艾的我，到底算是什麽？
也不知道在骑楼下坐了多久，我才扶着自己的肚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疲劳的双腿传来了阵阵的酸麻感，但我仍然强迫自己重新迈开双腿。
「嘟──」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辰陞的电话。
嗯。
既然发生问题了，一味的埋怨也不是办法吧。
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如此才是正确积极的作法吧？
我在心中这麽告诉自己。
听筒中的提示音响了几声，便被转接进了语音信箱。
──……他是现在不想接我的电话吗？──
我把手机给收回提袋中。
没关系。
感情方面的问题，还是需要两个人一起解决的，对吧？
只要能够两个人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没有什麽问题是不能迎刃而解的，对吧？
每个人都会犯错。
也有可能会因为不晓得该如何面对某些事情，而选择逃避。
在这样的过程中，甚至可能不小心伤害的身边的人；尽管，他可能不是故意的。
当然，我也不例外。
当然，辰陞也不例外。
我在心里这麽告诉自己。
也许，是我们的准备还不够。
也许，我们俩都不知道该怎麽处理「上床」、或是「怀孕」的这件事情。
甚至，在摸索、与逃避的过程中，伤害、激怒了对方。
但，真要静下心来想一想时；这些问题，真的有那麽地严重、那麽地不堪吗？
──为什麽，你要为了一个根本不在乎你的人，拼命替他找各种藉口来伤害你？──
脑中，好像有个声音这麽问我。
我叹口气、笑了笑。
到底，对男生而言，「喜欢一个人」是什麽样的感觉？
「因为喜欢、想要拥有，於是表白。」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在那之後，
「因为我已经跟你证明过我喜欢你了，所以这样就够了……。」
大概，这就是男生和女生之间，不一样的地方吧。
──然而，对我来说，「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麽样子？──
既然辰陞不想接我电话，那也没关系。
我知道他的学校、也知道他的宿舍地址。
──尽管我也知道，即使我们在一起再长的时间，可能都是徒劳。──
既然电话上没法谈，那就只好当面谈了吧！
──因为所表现出来的，都是虚假、表面的自己。──
尽管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但我仍然买了张车票。
只要能够和辰陞，面对面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哪怕如此，我们却还是对对方很好、感受着对方的好、──
这些问题，总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吧！
然後，我们又能回到像从前那样，也许只是每天聊些没有营养的对话、没营养的互动，一切重头开始，
像是，在日常的相处中，寻找一些不起眼的小确幸、和云淡风轻的幸福。
──享受着彼此的关心与付出、明知道没有未来却还是想继续坚持下去……──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麽一回事吗？